《唐·陈子昂·薛大夫山亭宴序》鉴赏
夫贫贱之交而不可忘,珠玉满堂而不足贵,闭门无事,对黄卷以终年; 高论不疲,逢故人而永夜,薛大夫其人也。下官昔承颜色,早蒙车骑之知; 晚接恩光,不异平津之旧。蔡邕书史,许以相资;张载文章,见称又代。
尔其华堂别业,秀木清泉。去朝廷而不遥,与江湖而自远。名流不杂,既入芙蓉之池; 君子有邻,还得芝兰之宝。披翠微而列坐,左对青山;俯盘石而开襟,右临流水。斟绿酒,弄清弦,索皓月而按歌,追凉风而解带。
谈高趣逸,体静心闲。神眇眇而临云,思飘飘而遇物。林轩寂寞,星汉纵横,思欲垂汗漫而群游,与真精而合契。欢穷兴洽,乐往悲来,恨鸾鹤之不存,哀鷞鸠之久没。 徘徊永叹, 慷慨长怀。东方明而毕昴升,北阁曙而天云静。悲夫! 向之所得,已失于无何; 今之所游,伤羁于有物。诗言志也,可得闻乎。
(《陈伯玉集》)
本文是陈子昂参加薛大夫在其山亭所设宴饯时作的一篇短序。文中记叙了作者与友人聚会山亭、览观山水、饮酒畅谈的情景,同时抒写了喜尽悲来的惆怅心情。
全文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对宴会主人薛大夫的称颂。首赞薛大夫注重友情,乐与贫贱者交往; 潜心读书,不以荣利自矜。次赞薛大夫深得皇帝恩宠,其仕途之风顺,不异于汉武帝时封为平津侯的公孙弘。末赞薛大夫长于书史、文章,其才学之出众,可上追东汉蔡邕、西晋张载。倘若作者就此一味铺陈,难免落入一般序文应酬、颂扬的窠臼,所以文章的第二段,即步入宴饯正题。
薛大夫的山中别墅,秀木葱茏,清泉映带,在此清丽悦人的自然氛围中,主客列坐山亭,左有青山相对,右有碧水环绕。“俯盘石而开襟”,足见主客兴味淋漓的宴聚之乐。他们“斟绿酒,弄清弦”,这时,皓月当空朗照,凉风徐徐吹来,大家不由按着节拍而歌唱,迎着凉风而解带,从而把宴聚之乐,推向高潮。
第三段缘景生情,抒发感慨。在此良辰美景之中,与高人名士把酒畅谈,作者顿感心旷神怡,产生一种清高脱俗、神思飘渺的感受。随着时间由晚暮而深夜,四周静谧无声,夜空星汉闪烁,作者浮想联翩,思绪无涯,沉醉于飘飘欲仙的超脱境界中。“乐往悲来”四字是全文的转折,对眼前的宴聚之乐,过渡到设想中的别后之悲。“鸾鹤”传为仙人所乘,南朝江淹《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有“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之句,作者“恨鸾鹤之不存”,吐露的正是生命短促、喜事无多、长生无望的悲慨,于是徘徊长叹,感慨良多。“东方明”二句,时间由深夜过渡到天明。山亭的宴饮畅谈之欢,自己的飘然欲仙之快,尤如天上星云,转眼消失; 今人所游,更令作者痛感尚被身外之物羁束,不能离开尘世,获得永久的超脱。陈子昂自幼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年轻时一度修仙学道,本文所交织的醉心自然的愉悦和怅然若失的伤感,反映的当是作者身处逆境而力求超脱的思想。
初唐时期四六文盛行,本文虽多用骈偶之句,但整齐中又显得灵活,读来琅琅上口,富于音节美,毫无平板呆滞之病。全文以时间为序,从清风明月的山水美景,写到飘然欲仙的超然之乐,随着时间的推移,跌出现实人生的苦闷,转换灵动,开合自如,从而引导读者步入那交织着悲与欢、哀与乐的精神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