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刘军悄吟先生:
来信早收到;小说稿已看过了,都做得好的——不是客气话——充满着热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谓 “作家”的作品大两样。今天已将悄吟太太的那一篇寄给《太白》。余两篇让我想一想,择一个相宜的地方,文学社暂不能寄了,因为先前的两篇,我就寄给他们的,现在还没有回信。
至于你要给《火炬》的那篇,我看不必寄去,一定登不出来的,不如暂留在我处;看有无什么机会发表;不过即使发表,我恐怕中国人也很难看见的。虽然隔一道关,但情形也未必会两样。前几天大家过年,报纸停刊,从袁世凯那时起,卖国就在这时候,这方法留传至今,我看是关内也在爆竹声中葬送了。你记得去年各报上登过一篇《敌乎,友乎?》的文章吗?做的是徐树铮的儿子,现代阔人的代言人,他竟连日本是友是敌都怀疑起来了,怀疑的结果,才决定是“友”。将来恐怕还会有一篇“友乎,主乎?”要登出来。今年就要将“一二八”“九一八”的纪念取消,报上登载的减少学校假期,就是这件事,不过他们说话改头换面,使大家不觉得。“友”之敌,就是自己之敌,要代“友”讨伐的,所以我看此后的中国报,将不准对日本说一句什么话。
中国向来的历史上,凡一朝要完的时候,总是自己动手,先前本国的较好的人,物,都打扫干净,给新主子可以不费力量的进来。现在也毫不两样,本国的狗,比洋狗更清楚中国的情形,手段更加巧妙。
来信说近来觉得落寞,这心情是能有的,原因就在在上海还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生下根去。但这样的社会里,怎么生根呢,除非和他们一同腐败;如果和较好的朋友在一起,那么,他们也正是落寞的人,被缚住了手脚的。文界的腐败,和武界也并不两样,你如果较清楚上海以至北京的情形,就知道有一群蛆虫,在怎样挂着好看的招牌,在帮助权力者暗杀青年的心,使中国完结得无声无臭。
我也时时感到寂寞,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并且离开上海。不过这是暂时的愤慨,结果大约还是这样的干下去,到真的干不来了的时候。
海婴是好的,但捣乱得可以,现在是专门在打仗,可见世界是一时不会平和的。请客大约尚无把握,因为要请,就要吃得好,否则,不如不请,这是我和悄吟太太主张不同的地方。但是,什么时候来请罢。
此请
俪安。
豫 上 二月九日
再:那两篇小说的署名,要改一下,因为在俄有一个萧三,在文学上很活动,现在即使多一个“郎”字,狗们也即刻以为就是他的。改什么呢? 等来信照办。又及。
【析】 这封信是对萧军、萧红2月3日来信的复信。据《鲁迅日记》: 1935年2月3日 “得萧军及悄吟信并小说稿”; 9日 “上午复萧军信”。
复信内容,依据来信所涉及的问题,主要谈了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层(即正文第一段)谈对小说稿的印象及处置情况。二萧1934年到上海后,与鲁迅过从甚密,作品多由鲁迅介绍有关报刊发表。他们这次寄给鲁迅的三篇小说,鲁迅认为“都做得好的”,“充满着热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谓 ‘作家’ 的作品大两样”。唯其“都做得好”,所以处置也十分慎重:萧红的一篇立即寄给了陈望道主编的进步文学期刊《太白》;萧军的两篇则拟留“想一想,择一个相宜的地方”,并于信后补充提议改署名,以避免“狗们”的纠缠。所有这些,充分表现出鲁迅对青年作家的热情关怀和正确引导,也可见出他办事的严谨和细密。
第二层(包括正文二、三两段)揭露、批判反动派卖国投敌的丑恶行径。这层意思是从劝阻萧军向 《火炬》投稿说起的。《火炬》 为 《大晚报》文艺副刊,由国民党军统特务崔万秋主编。鲁迅深知革命作家的文字在那里“是一定登不出来的”,所以嘱萧军“不必寄去”。“一定”二字,表明鲁迅对反动报刊扼杀进步文艺作品的情形有着极其深入的洞悉。由此,复信进一步谈起反动当局的投降媚敌活动,指出从“现代阔人的代言人”徐道邻之流大写认敌为“友”的文章,到借口 “减少学校假期”,“改头换面” 取消 “一二八” 和 “九一八” 国耻纪念,都是“自己动手”,将“本国的较好的人,物,都打扫干净,给新主子可以不费力量的进来”。这一论断,可谓一语中的,揭出了反动派卖国投敌的罪恶本质。
第三层(包括正文四、五两段)谈“落寞”感问题。鲁迅对来信所说“近来觉得落寞”,表示完全理解。这一方面是因为二萧来上海未久,“没有生下根去”;另一方面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整个社会的腐败。萧军曾长期在旧军队中生活,对 “武界” 的腐败早有所了解; 但“文界的腐败,和武界也并不两样”,“蛆虫”们在种种“好看的招牌”掩盖下正干着种种扼杀进步、出卖祖国的勾当。环境如此,怎能不令人感到“落寞”! 但鲁迅认为,作为一个革命战士,却绝不可因此“离开”自己的阵地,而应该面对现实,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直到“真的干不来了的时候”。这两段文字,既是鲁迅对青年作家的慰勉,也表现出他的始终一贯的“韧”的战斗精神。
复信最后一层(即正文末段),谈些孩子和其他方面的琐事,诙谐多趣,表现了鲁迅和收信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二萧同鲁迅的来往,是始终把他作为导师尊崇的;但鲁迅在信中却完全以朋友身分,平等地坦诚地同他们交谈,并以自己的生活和斗争的体验启迪着他们,滋养着他们,使他们不断走向成熟。这种培养、扶植青年作家的热忱,多么令人感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