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在内而亡 重耳在外而安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陈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发生的一桩悲情故事,同时又是对古代宫廷争斗血的经验教训的洗练总结。
申生和重耳都是晋献公诡诸的儿子。重耳是诡诸的长公子,其生母犬戎之女狐姬是诡诸的侧室,因为是庶出,重耳几乎无缘成为世子。而申生得以继承世子之位也有碍难启齿的隐私,和晋献公的乱伦有关。诡诸在做世子的时候,便与乃父晋武公年轻貌美的小妾齐姜私通,并生下了申生,寄养在别处。等到晋武公去世、诡诸继位后,马上立齐姜为夫人,并下令立申生为世子——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在当时似乎看得并不严重。就是到了唐朝的时候,太子李治同样和父亲李世民的小老婆武则天有染。如果那时候过于看重这种乱伦之事,中国历史上就不可能出现女皇时代了。
晋献公五年兴兵征伐骊戎,骊戎主无奈,只得将自己的两个女儿献给晋献公请和,其中一个就是令晋献公宠信无比的骊姬。骊姬很快为晋献公生下了儿子奚齐。“爱屋及乌”,小儿子奚齐便成了晋献公的最爱,由此滋生了废黜太子申生、改立奚齐为太子的念头——按照周朝的制度,只有周天子的继承人方可称之为太子,各诸侯国君的继承人则称之为世子。到了春秋时期已然礼崩乐坏,各诸侯国君皆夜郎自大,相继将其继承人称之为太子。晋献公当政时已经是春秋首位霸主齐桓公叱咤风云的年代了,故而,司马迁在《史记·晋世家》中先是记载晋献公立申生为世子,随后则曰晋献公“有意废太子”,《史记》中世子、太子称谓的这一变换,无疑反映了时代变迁的真实。
于是,晋献公寻找借口,命太子申生去镇守曲沃,公子重耳去镇守蒲城,另外一个公子夷吾去镇守屈。在《史记·晋世家》中,司马迁如是介绍说:
十二年,骊姬生奚齐。献公有意废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庙所在,而蒲边秦,屈边翟,不使诸子居之,我惧焉。”于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献公与骊姬子奚齐居绛。晋国以此知太子不立也。
尽管晋献公打算废太子申生、改立爱子奚齐为太子在晋国已经是路人皆知,骊姬却不敢大意,依然想尽办法在夫君面前耍花招,促使晋献公下决心将废立之举付诸实施。
献公私谓骊姬曰:“吾欲废太子,以奚齐代之。”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嫡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骊姬详誉太子,而阴令人谮恶太子,而欲立其子。二十一年,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釐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骊姬从旁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谓献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过以妾及奚齐之故。妾愿子母辟之他国,若早自杀,毋徒使母子为太子所鱼肉也。始君欲废之,妾犹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
在出自《东周列国志》中,小说家言的随意性成分使上述典故更具可读性:
……骊姬大悦,乃夜谓献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见太子。妾因以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献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应呼而至,先见献公,再拜问安。礼毕,入宫参见骊姬。骊姬设飨待之,言语甚欢。次日,申生入宫谢宴,骊姬又留饭。是夜,骊姬复向献公垂泪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礼之。不意太子无礼更甚。”献公曰:“何如?”骊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饮,半酣,戏谓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应。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遗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遗,非子而谁?’欲前执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试与太子同游于囿,君从台上观之,必有睹焉。”献公曰:“诺。”及明,骊姬召申生同游于囿。骊姬预以蜜涂其发,蜂蝶纷纷,皆集其鬓。姬曰:“太子盍为我驱蜂蝶乎?”申生从后以袖麾之。献公望见,以为真有调戏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执申生行诛。骊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杀之,是妾杀太子也。且宫中暧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献公乃使申生还曲沃,而使人阴求其罪。
过数日,献公出田于翟桓。骊姬与优施商议,使人谓太子曰:“君梦齐姜诉曰:‘苦饥无食。’必速祭之。”齐姜别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设祭,祭齐姜。使人送胙于献公。献公未归,乃留胙于宫中。六日后,献公回宫。骊姬以鸩入酒,以毒药傅肉,而献之曰:“妾梦齐姜苦饥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献公取觯,欲尝酒。骊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献公曰:“然。”乃以酒沥地,地即坟起。又呼犬,取一脔肉掷之,犬啖肉立死。骊姬佯为不信,再呼小内侍,使尝酒肉。小内侍不肯,强之。才下口,七窃流血亦死。骊姬佯大惊,疾趋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国固太子之国也。君老矣,岂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弑之?”言罢,双泪俱下。复跪于献公之前,带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设此谋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赐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饮。献公夺而覆之,气咽不能出语。骊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弑之,况他人乎?始君欲废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戏我,君又欲杀之,我犹力劝。今几害我君,妾误君甚矣!”献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骊姬曰:“尔起。孤便当暴之群臣,诛此贼子!”当时出朝,召诸大夫议事。惟狐突久杜门,里克称足疾,卆郑父托以他出不至,其余毕集朝堂。
献公以申生逆谋,告诉群臣。群臣知献公畜谋已久,皆面面相觑,不敢置对。东关五进曰:“太子无道,臣请为君讨之。”献公乃使东关五为将,梁五副之,率车二百乘,以讨曲沃。嘱之曰:“太子数将兵,善用众。尔其慎之!”狐突虽然杜门,时刻使人打听朝事。闻“二五”戒车,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报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宫六日,其为宫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状自理,群臣岂无相明者?毋束手就死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护姬,未必加罪,又以伤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适他国,以俟后图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无罪,而行讨于我,我被弑父之名以出,人将以我为鸱鸮矣!若出而归罪于君,是恶君也。且彰君父之恶,必见笑于诸侯。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脱罪,是逃死也。我闻之:‘仁不恶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为书以复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爱死。虽然,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努力以辅国家。申生虽死,受伯氏之赐实多!”于是北向再拜,自缢而死。死之明日,东关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执杜原款囚之,以报献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献公使原款证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变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宫六日,岂有毒而久不变者乎?”骊姬从屏后急呼曰:“原款辅导无状,何不速杀之?”献公使力士以铜锤击破其脑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骊姬构陷申生的手法并不高明,不过是给了晋献公处置申生的一个借口而已。既然晋国上上下下皆知太子之位将要易人,那么申生本人不可能对此一无所闻。如上所述,申生之所以自杀,在于他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父亲的心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品味申生的原话:“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不禁悲从中来。生性孝慈的申生明知祸患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手握兵权的他尽管还有多种选项,却因为被父亲的绝情伤透了心,进而对人生彻底绝望,而不肯辩明冤屈,不肯让父亲伤心,不肯背负不孝的恶名逃亡,而甘愿伏剑自尽。“哀莫大于心死。”申生的悲哀就在于此。
申生死后,重耳、夷吾便成了骊姬想要陷害的新目标。
此时重耳、夷吾来朝。人或告骊姬曰:“二公子怨骊姬谮杀太子。”骊姬恐,因谮二公子:“申生之药胙,二公子知之。”二子闻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备守。……二十二年,献公怒二子不辞而去,果有谋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杀。重耳逾垣,宦者追斩其衣袪。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生死关头,公子重耳和太子申生的选择截然不同。重耳显然没有申生那么多的悲伤情结,对于绝情刻薄的父亲也不抱任何幻想,在大祸临头之际,所做出的抉择是保命要紧,于是开始了长达19年的流亡生涯。
重耳选择逃亡并没有错误,因为父亲起意要杀害无罪的儿子在前,自己为何不能出逃呢?太子申生那样窝窝囊囊地死,根本不足取法。套用司马迁评价伍子胥的兄长伍尚陪同父亲伍奢死于狱中的话,乃是与蝼蚁一样了无意义。
不肯轻易放弃生命的重耳毅然选择逃亡而保住了自己的有用之身,在历经了漫长的劫难之后终于重返故国,做了国君,史称晋文公,然后励精图治,使晋国迅速强大起来,自己则成为继齐桓公之后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重耳本人生命价值的弘扬和显现,反过来印证了当初他选择逃亡的正确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申生和重耳兄弟二人的经历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了这一点。申生因为对人生彻底绝望而放弃生命,重耳因为不甘心被命运捉弄而选择抗争逃亡,各有各的苦衷和理由,抽象地谈论他们的选择孰是孰非没有任何意义,而一旦深入到具体,他们的不同抉择就立即成为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