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边国恩
【作家简介】艾赫默德·卡斯米(1916——)是巴基斯坦著名小说家和诗人,原名艾赫默德·夏赫。他的作品现实性强,乡土气息浓郁,被誉为“旁遮普的乡村歌手”。
1916年,卡斯米出生于旁遮普省萨勒古特区安卡村的一个乡村小官吏家庭,祖上属于名门望族,但后来家道中落。他的童年是在没有欢乐的困苦的农村生活中度过的,后来,靠一位好心的亲戚资助才得以进入旁普大学,于1935年毕业。
毕业后,他当过公务员。二次世界大战后又成了保卫和平的著名战士,印巴分治后的1949年,他当选为巴基斯坦进步作家协会的书记,并主编过《铭刻》、《今日报》等报刊杂志。
卡斯米小说的主要题材,一类是以抨击阻碍社会发展的旧风俗、旧习惯、旧传统和社会上的不平等为其主流的,主要有《斧子》、《买石板的男孩子》、《盗窃》等;另一类是反对殖民主义统治,谴责英国殖民主义分子,支持民族独立和解放,同情劳苦大众的疾苦为题材的小说,主要有《金色的小图章》、《祝你幸福》、《苦力》等。
卡斯米的诗歌要比他的小说更有名,他素有“旁遮普的乡村歌手”之美称。其诗歌创作大体可分为四类:其一是抒情诗,充满失望、失恋和哀伤,是充满感伤情调的悲歌;其二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诗歌,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为四部诗集:《心的跳动》、《淅沥的雨声》、《壮丽与美》、《花的火焰》等;其三是抨击黑暗势力,满怀信心迎接世界的“新纪元”,主要作品有《那里与这里》、《忠实的大地》等;其四是描写乡村生活和风上人情的抒情小诗。
卡斯米的诗歌形式主要有叙事诗、自由诗,法国式的八行诗。除上述小说、诗歌作品外,他还有四部儿童文学作品和一部评论集。
1963年,他以诗集《忠实的大地》荣获基尔迪巴基斯坦作家奖。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他的作品都以细腻的描写,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强烈的现实性著称。
《苦力》,冯金辛译,选自《金头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
【内容提要】一个漆黑的冬夜,我在拉瓦尔品第人烟稠密的、狭窄的街头巡逻。因为冻得手足麻木,我便钻进了城郊一家我喜欢的又小又旧的馆子休息。在那里,我一边喝着茶,一边谛听着坐在四周的苦力们的谈话。
苦力们在兴致勃勃地聊聊天,说几句笑话,笑上一阵,或者在长凳上躺一会,或者在铁椅子上打着拍子唱唱歌。而当火车驰近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他们就拿起自己的青铜棍子扛在肩上,如飞地奔往街上,前去碰碰运气。苦力们漫无边际地议论着拉瓦尔品第的大饭店,那里一碗清茶的价格和分不清到底是饭店还是陵墓的某地。
我终于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哥儿们,你们怎么啦,是为了开玩笑还是怎么的,红号衣上钉了白扣子?”
穿灯笼裤的小伙子替大家回答:
“白扣子便宜得多呗。”
以后又是议论家庭、老婆、邻居。“不知是谁,不小心,从桌上打掉了一只茶碗”,茶馆白沙老板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们。
苦力们对我有了好感。我呢,也喜欢在这家小馆子里消磨时间。每天巡逻之后到那儿去已成了我的习惯,若是不去,整天我都会心绪不宁,觉得无比的烦闷。
有一天,天气特别冷,我就拐进了火车站旁边的这家小馆了。“我冻得冰冷的身体依然直打哆嗦,馆子里除我以外只有苦力,他们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靠墙蹲坐着打盹。”
我走到一个身穿一条过长的灯笼裤的苦力跟前,知道他叫穆罕默德,是从阿托卡郊区来的。
我后来常和他聊天。他很聪明。我确信,这个小伙子要是能受教育,他无疑会成为伟大的诗人,毫不夸张地认为他是拉瓦尔品第所有苦力中最出色的思想家,不亚于迦梨陀娑、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伊克巴尔等人。只因为他是苦力,因此无人知晓他。
他很有学问,也懂礼貌,心眼又好,怕我的脚踏车被雨淋了。把它推进屋子里,放在墙边。
我问他,为什么那些苦力没来?
他说,他们没有雨衣,没有遮盖的布,要是他们这些可怜虫冻死了,谁供养他们挨饿的母亲、姊妹、妻子、儿女呢。
当问及他为什么在这样坏天气里还出来时,他说:“整天呆在家里,心里怪闷的,决定来这儿聊聊天把时间打发过去。”
他拿出钱来要了一壶四碗的茶,请我喝。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一个要在背上扛三四满重的东西,要气喘吁吁地走上好几里路才能赚到一个安那的人,怎么会想到把一个安那白白送给警察呢?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您是个很好的人,军士老爷,您常讲那些好事情……总之,我很喜欢您。”
我同他讲了为什么警察逮捕罪犯盗贼的道理。他信服了。在与他的交谈之中,才知道穆罕默德·丁挣的钱很少,家中有一个老娘和一个没有出嫁的姐姐。白天他和家人呆在一起,晚上来等火车。因为晚上车站上小工少一些,乘客呢,在晚上也会比规定的价格稍微多给几个。老娘和姐姐不放心他,每天都“白白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小伙子每夜要接七八班火车,有八九个安那的收入。正在与我聊天的穆罕默德·丁,一听到火车声响,他便“大声叫醒自己的伙伴法兹尔·丁和希达雅特·汗,于是三件红号衣向着敞开的大门奔去,消失在狂风肆虐的可怕的黑暗中”。
那一晚,我睡得很少。我在想着自己的新相识。这些贫穷的苦力是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难以扛负的沉重的货物下面了——这些勤劳的人们是不是知道什么叫爱情?他们肮脏的红号衣里那颗心曾经为爱情跳动过吗?那些为了金钱而压榨自己亲邻的下贱家伙,难道还不曾对自己声色犬马的嗜好感到厌倦?
第二天,我巡逻后到小馆子里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穆罕默德·丁在门口等我。他照例把我的自行车推进屋去,我们照例地交谈着。这次谈到火车站长叫他的孩子骑在穆罕默德·丁的身上,不但不给钱,一不高兴还要叫喊:“剥掉你的号衣!”“扣留你的号码!”“要送你去坐牢!”小伙子还给我讲述了昨天下大雨时火车站长让他把一筐水果送到他家去的事。这一夜一个子儿也没挣到,可是回到家中,“看到挨饿的老娘和姐姐,我哭了一夜,……住的房子屋顶上好多地方都漏了,……我们三个人爬到一个犄角里,冷得紧紧地挤在一块,我的头枕在娘的腿上,一只手放在姐姐的膝上……忽然有几滴热水掉在我的脖子上。这不是雨,……是眼泪”。
还要往下哭诉去的时候,火车开进车站。“穆罕默德·丁一跃而起。几件红号衣像火光似地飞出了大门,黑黝黝的房间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这次谈话后,一连四天我没有见到穆罕默德·丁了。原来是他姐姐得肺炎死了。他没有钱买药治病,眼巴巴地看着姐姐断了气。穆罕默德·丁到市场去挣几个钱买口棺材把她葬了。
即使这样,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仅有的一个安那,要了一壶四碗的茶!
火车又到了,穆罕默德·丁,小声说对不起后,就和别的许多红号衣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我面前放着的那碗清茶,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凉了。
【作品鉴赏】“家庭”这个人类社会的细胞,多么亲切,又多么珍贵。然而在旧社会,每个家庭却不一样:有幸福的,也有不幸的。巴基斯坦著名小说家卡斯米所著短篇小说《苦力》中的主人公穆罕默德·丁的家庭的的确确是不幸的。作品宛如一幅笔力苍劲,色彩浓重的水墨画,透过“我”所耳闻目睹的种种事实,把下层人民勤劳、憨厚、慷慨、诚实的美好品德展现于读者面前,清晰看到主人公家庭的贫困不堪,身上的道道伤痕,斑斑血迹,从侧面窥见了吃人的旧社会的凶残以及下层人民是如何在血泊中挣扎和煎熬的,看到了他们为了生存,在漆黑的夜里,穿着“红号衣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消失在夜的黑暗里”。一想到这些,读者的咽喉便哽咽了,宛如堵塞了一个硬块,使你喘不过气来,顿时升腾起一腔怒火;同时也不免为主人公的遭际滚下颗颗热泪,滴在你刚刚看完的书上。
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直接叙述方式,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结构而成。故事中的“我”,既是夜间“拉瓦尔品第人烟稠密、狭窄的街道”的巡警,又是苦力们的新朋。这样,不仅给读者以亲切、真实之感,而且还自然沟通了主人公、读者、作者之间的情感世界,使之得以心灵交汇。小说伊始,“我”并没有急于讲故事,交代主人公如何如何,而是写在那无尽无休的“漆黑的冬夜,阴雨绵绵”的日子,躲进小茶馆是多么“舒服”。紧接着,作者就把“我”在小茶馆听到、见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读者。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是事实。在与苦力们聊天、喝茶时,作者并未讲出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力求通过艺术手段,如对话、描写、动作、肖像等,让读者感受故事的真实性,从而深刻再现主人公的苦难身世,以此打动读者,唤起人们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下层人民的同情和怜悯,对旧社会的不满和愤恨。
小说情节简单,不枝不蔓,集中凝炼,通篇没有多余的描写。作品三次写“我”的所见所闻是按时间顺序串联起来的,并加以精心剪辑而成,从而构成主人公穆罕默德·丁的苦难史和身世录。对“我”与主人公三次交谈,作者并未平均使用笔墨,而是有主有次,有详有略。譬如第一次,“我”初进这家旧的小茶馆时,只是以眼睛所及,看到的桌子、椅子,水烟筒、烟斗,老式灯笼,以及早已在这里的苦力们,尔后便听到他们的议论和穿灯笼裤的那个苦力——穆罕默德·丁;第二次写“我”认出了穆罕默德·丁,他还要了“一壶四碗的茶”请我喝。这次“我”与他谈的问题较为集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哪里人氏,家中的简单情况等;而第三次,作者巧设悬念:“这次谈话后,一连四天我没有见到穆罕默德·丁”。原来主人公的姐姐得了肺炎,因无钱医疗死了,将故事推向高潮,同时主人公的思想境界,慷慨大方的美好品质也得到升华:照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安那的钱,要了“一壶四碗的茶”请我喝。第三次虽然是高潮,但并非重点,重头戏在第二次交谈。在我们看来,三次造成的反差较大,作者用意则在于让亲爱的读者自己去思考和回味。尤其是篇末,主人公的姐姐死了,老娘挨饿,他自己又不得不在漆黑的夜晚离开“家”,而同“别的许多红号衣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暗喻也是作者匠心独运。小说多次写“一只蜥蜴”的活动:“墙上传来刺耳的沙沙声,一只蜥蜴从墙上爬到屋顶,消失在那个漆黑的裂口里”。尔后又写“墙上,沙沙地响起来,又爬出一只蜥蜴躲在屋顶底下……”这多么像我们的主人公在漆黑的深夜出出进进于破旧的、黑暗的小茶馆,为生存,为一家三口人的生活而奔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