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我的贫困,
心中有千言万语,
但不知从何说起。
我坦诚地以上帝的名义
请您,法兰西王,给我恩赐,
假如您有慈悲之心,
我一无所有,
全凭东求西借度日,
可是现在谁也不再借给我了,
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个穷光蛋有借无还,
您不止一次去国外观光,
在您身上寄托着我全部希望。
时光如此缓慢,
而我的家人偏偏是大肚汉,
谁也不知道为我节省点米钱。
我总是吃人家的闭门羹,
要么就是让人家给脸色看:
人人都知道守护自己的财产。
我差点含恨而死,
而您,我的好国王,却在两次旅行中
带走那些财主富人,使他们离我越来越远。
您远去突尼斯朝拜圣颜,
可那个国度十分野蛮,
那里的人根本不相信基督的尊严。
……
没有人向我伸出援助的手施舍点米钱,
冻得我直咳嗽,饿得我打哈欠,
我差点饥寒而死窘困至极点,
我身上无衣,炕上没席,
即使收容院也没有我这般可怜。
陛下,我不知这是何因缘,
根本不清楚什么是褥垫,
炕上除了几把草,
便是冷冰冰的土面。
陛下,我要让您知道,
我没有面包半片,
我所在的巴黎到处都是豪华的门面,
却没有我的一丁点儿财产。
上帝有眼却看不见,或者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处境越惨就越把上帝怀念,
他怎么除了他自己没造一个慈悲的心肝。
我们思念圣父,上帝却把我们忘在脑后,
因为可恶的时光把我抛得老远老远,
它把我的家搞得空空如也,
我不再相信什么信念,
你瞧反正我是个穷光蛋。
(葛雷译)
注释:
指参加十字军东征。
【赏析】
吕特伯夫是法国中世纪维庸之前最重要的市民诗人。他出身贫寒,用简陋的小提琴或沿街卖唱,或到贵族的府邸演唱以谋生活。吕特伯夫生活潦倒却又嗜酒嗜赌,因此大部分时间他只能靠巴黎显贵们的施舍过日。但缪斯女神似乎偏爱垂青于他,即使生活如此落魄不堪,吕特伯夫仍然创作了大量流传不衰的个人抒情诗。
吕特伯夫本是其化名,意为“粗牛”的意思,他曾自嘲地称自己的创作为“粗人写的作品当然粗俗”,“因为他是粗人,他下笔时也粗”。但正是吕特伯夫所谓的“粗俗”使中世纪诗歌创作文风大变,把诗歌从理想式的高雅骑士爱情传奇拉回到现实中来。吕特伯夫的“粗俗”是现实主义的先声,他开诗人写自我的风气之先,其忏悔式的抒情和抨击式的讽刺对后代颇有影响。
该诗《吕特伯夫的贫困》写于圣路易九世第八次十字军东征之时,由于吕特伯夫在巴黎长期依靠王公贵族们的施舍度日,圣路易率军东征之后,吕特伯夫的生计便失去保障,使他及家人陷入极端困境之中。《吕特伯夫的贫困》不仅是吕特伯夫饥寒交迫生活的现实写照,并且如实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在宗教力量煽动之下对十字军东征的盲目热情。
该诗起首,吕特伯夫就感慨他的贫困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全凭东求西借度日”,但“现在谁也不再借给我了”,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个穷光蛋有借无还”。故负债累累却又无能为力的吕特伯夫“总是吃人家的闭门羹”,看人家的脸色,并最终落到诗歌第三节所描述的那般惹人侧目的田地:“没有人向我伸出援助的手施舍点米钱,/冻得我直咳嗽,饿得我打呵欠,/我差点饥寒而死窘困至极点,/我身上无衣,炕上没席,/即使是收容院也没有我这般可怜。”
在吕特伯夫眼里,巴黎虽然提供给了他寄人篱下、苟延残喘的机会,但其小市民特有的经历使其切身体会到了现实社会的贫富不均,他写道:“我所在的巴黎到处是豪华的门面,/却没有我的一丁儿财产。”而其诗人般的感性又使其意识到了宗教欺世盗名的本性,他不由得在诗歌最后一节悲戚地感慨道:“我们思念圣父,上帝却把我们忘在脑后……”因此最后吕特伯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毅然抛却了对上帝的信念,他以谐谑的口吻写道:“我不再相信什么信念,/你瞧反正我是个穷光蛋。”总的说来,对宗教的嘲讽以及对贫富不均的控诉构成了吕特伯夫诗中浓重的现实主义色彩,吕特伯夫的一贫如洗体现了十字军东征时代整个市民阶层的贫苦。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吕特伯夫虽然看见了巴黎灯红酒绿之下穷人家徒四壁的惨境,但一无所长的他在意识到了宗教安慰如同海市蜃楼的本性之后,仍然把“法兰西王”当作其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落魄和寄生虫似的生活方式最终决定了他对朱门富豪犹豫不决和充满矛盾的态度。本诗仅短短四节,却每节都有吕特伯夫对圣路易九世的呼告,如“陛下,我要让您知道,/我没有面包半片”,因为“在您身上寄托着我全部希望”。
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刻的圣路易九世可能已完全听不到了吕特伯夫的呼告。根据历史记载,十字军在13世纪已成强弩之末。第七次(1248—1254)和第八次(1270)十字军皆由法王路易九世(1226—1270在位)发动、领导。第七次十字军进攻埃及惨败,路易被俘,1250年以大笔赎金赎回。第八次十字军进攻北非突尼斯,路易九世在军中罹疫身亡,军士败退。这两次东征即为本诗中所提到的两次“旅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吕特伯夫三次在本诗中以中性词汇“观光”、“旅行”和褒义词“朝拜圣颜”来形容十字军东征这场横跨整个中世纪的世纪血战,可见当时市民阶层对十字军东征的盲目热情。公元1095年,教皇乌尔班二世在法国克莱蒙号召前来听教的教众前去讨伐被回教徒占领的圣地耶路撒冷,他说“那片圣地被卑贱的奴隶奴役着,你们的职责就是把圣地从野蛮人手里拯救出来”。狂热的教徒们被教皇极富煽动性的演讲激起了热情,他们坚信完成了这项任务就能得到上帝的宽恕,他们纷纷领取十字的标志。不久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漫长战役就此拉开序幕。教皇的初衷是希望打击穆斯林对基督教的蚕食,但随即十字军东征从一场为理想——即“天朝王国”——而奋斗的战役沦为被统治阶级利用进行掠夺的工具。但在广大市民眼中,这仍是一场“朝拜圣颜”的正义之战,即使聪明如吕特伯夫也依然认为圣路易九世发起的对突尼斯的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是一场“维护基督的尊严”的战斗。另外,正如恩格斯在谈到十字军东征的结果时指出的那样:“十字军东征的结果是贵族阶级的削弱,市民阶级和王权的加强以及农奴解放的开始。”因为十字军东征期间,封建主为筹措战费急需金钱,曾让部分农民以金钱赎买自由,或减轻部分封建义务;有些封建主在战争中死亡了,他们的农奴也往往得到了自由。而封建主参加十字军,远离家乡,其中不少人战死,不少人定居东方,因而削弱了西欧的封建割据势力,有利于加强王权。故吕特伯夫不由得埋怨他心中的“法兰西王”:“而您,我的好国王,却在两次旅行中/带走那些财主富人,使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但这些封建主的离开无形中加强了市民阶层的力量和发展。因此,《吕特伯夫的贫困》更是一首关于十字军东征的现实主义诗歌,它一方面体现了十字军东征后市民的贫困潦倒,一方面如实反映了市民阶层对这个充满悖论的征战的矛盾态度。
总的说来,全诗让人体会最深刻的是诗人生活的艰辛,但吕特伯夫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对如此潦倒生活的超然诙谐的态度。一句“时光如此缓慢,/而我的家人偏偏是大肚汉,/谁也不知道为我节省点米钱”不由得让人感慨其诗歌内在的幽默和诗人苦中作乐、自我调侃的勇气,故吕特伯夫的诗歌“粗俗”却并不庸俗,通俗却并不流俗,他的“俗”使他真正成为市民诗歌的领军人物。
(何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