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关己又无法置身事外的琐事尤其多,排着队来,躲不开推不掉。时值岁末,本想痛痛快快地放松一下,想着到底如何卸下一身疲惫,是出去走走,还是居家?关掉手机,不看电视、书籍,闭门谢客,来一次精神意义的“辟谷”。章丘朋友的一个电话,就坐不住了,匆忙找了辆车,急匆匆赶到明水的廉坡村,看那棵被保护下来的六百余年枣树,还有那眼千年古泉。
廉坡村地处章丘老城的西北角。这个不大的村子名头足够大,因宋代居住过一位叫廉复的易经大师而得名。不用说,这个千年古村肯定是一个居住元素完备的地方。易经大师能在此驻足结庐,就不需要替古人操心了。当初的景象,李格非在《廉先生序》中说:“则先生始来,筑室结庐,植竹数千,木数百。”后来李格非侄子描绘这里的景象,说此地茂林修竹,与王羲之的兰亭有异曲同工之妙。
廉坡村南有西麻湾,东有绣江河,是明水香米的原产地,这种得天地日月之精华的米,晶莹剔透,米煮熟了不掀锅,满大街都是米香,与龙山小米,一黄一白成为国内名产。旧时这里是一个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的好地方。辛弃疾若是晚年来此安度的话,这位擅长写乡村风俗画的大师,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名句肯定就是廉坡的写照了。
李格非造访廉复,肯定有不少佳话,一位住明水,另一位居廉坡,近在咫尺,轻车熟路,有没有“雪夜访廉”?无文字记载,但我相信一定有。因为李格非骨子里是个诗人,有心血来潮的气质。可以想象一下,在那些美丽的夜晚,一位家国情怀,一位隐世高士,两人微醺促膝,这是相知的美谈,这些“懂你”的杰作。这样的土地,这样的村庄,才有资格叫人杰地灵。
那眼泉子,具体形成于哪年,不得而知。后经村人砌垒成井,水质甘洌,依山傍水的廉坡就延续下来。乡亲们喝着上好的泉水,在这里繁衍生息。本与明水一体的土地,乡亲们独钟情自家这眼泉,还口传一个故事来证明,我家的泉水最美。
早年章丘的县城还在绣惠,距明水大约十几公里,有大户人家吃水讲究,每天的水需要一个挑水工专门去百脉泉挑。有次挑水工夜里犯困,来到廉坡便睡着了,醒来发现去明水回来就晚了,急中生智就在廉坡取水一担,赶回绣惠。嘴刁的主人一下就喝出了同往常不一样,不过主人没有轻易咽下,而是在口中反复咂摸半天。问他这水来自哪里,吓坏的挑水工如实相告,说了“偷梁换柱”的实话。正等着接受主人的责备或是惩罚呢,没有想到主人微微点头说:“今后就这水了!”一个极度大反转,让惊魂未定挑水工不知是喜还是悲。
这个故事说不上多么高明,但整个故事都透着浓浓的“我爱我家”情调。这个主题就有些味道和分量了,比故事本身要深刻得多。这眼泉同这里的百姓已经“水浓于血”了。现在村里人都搬上楼房,喝上更便利的自来水,但很多老人还是习惯到泉子里打上一桶,洗菜,做饭,冲茶,品味过往。
那株枣树,资历比泉子要浅。是明洪武山西大移民,有百姓从山西带过来的,迄今也六百多年了。这棵枣树是大移民的见证和纪念,与我们这个民族一样,生命是那样顽强。想在那个一切靠步行的年代,从山西洪洞到山东章丘,需要跋涉多久才能抵达?这棵和故人一道寻找新家园的小枣核,需要在六七百公里的路途上颠簸,风餐露宿一两个月,重新入土,且不经意一长就是六百多年。长在这里很幸运,六百多年历尽世事沧桑,都没有被砍伐。今天人们再次将其保护下来,实是一大善举。在传承这一点上,按当下惯例,该给章丘点一大大的赞。
外来枣和当地的枣有所不同,毗邻此地的枣园早年盛产枣子,不过都是那种团团形状的笨枣,也有脆枣、山枣,不过形体如此修长的枣真是没见过,因此这株枣树就显得卓尔不群。老济青路没有展宽的时候,路的北半幅还都是民宅,这株树就在现村委委员刘振凯家里,他小时候,每年结了枣,就和小伙伴摘着吃,枣熟时,大人打下来,用酒甏了,吃脆且弥漫着酒香的醉枣。这个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吃过这棵树上的枣。出去念书、当兵、打工的,都念着这棵树。这树和泉成了廉坡可触摸的乡愁。鲁迅先生写他家园子的两株枣树,言语间是一种孤单和肃杀,现在立在路边的这棵树,却是温情,是慰藉,是道不清、说不明的乡愁承载。
这是古意的廉坡,这是往昔的廉坡,一个典型的诗意乡村。
关于廉复,现存一块古碑,由李格非撰文并书丹《廉先生序》,而今古碑已被文物部门运走,保护起来。村庄完全是一幅新貌。现在那眼泉已经融进一条漂亮的旱溪里,井沿和井壁都保持原貌,一眼古泉和一条现代旱溪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成为一景。这株老枣树的四周也修砌了一个石头池子,被好好保护起来。
位于廉坡村前不到两公里的绿化带,经过两个月的打造尚未完工,但雏形已现。一个集园、亭、桥、溪、湖于一体的公园展现在人们面前。生活在这里,真是一大幸事。闲暇时节,不出家门就可体味幽径、林荫,還有鱼跃湖面的美景,真是莫大的享受。与廉复老先生的那个时期相比,有天壤之别。最有匠心也是让人们所叹服的,是在逼仄的空间里展现出的别有洞天。把小品当公园做,这是个创举。这就是美丽乡村的样板。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做记者的时候,我光顾章丘很频繁,西起龙山,东到普集,南至垛庄,北抵黄河都跑遍了。连早年的百脉泉宾馆、老政府西侧的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都熟,还有一大批各行业的朋友。说句实话,我很喜欢这片灵性的土地,一块土地上,文能生李清照、商能出孟洛川这样的巨擘人物,其他赞美的话再说也多余。这样的人杰一站出来,那些逊色一筹的也就不需要罗列了。章丘资源丰富,地下有丰富的煤炭和焦宝石。早年章丘出“打铁的,跑船的”,铸造业发达,商业氛围浓郁。
这片文化丰厚的土地,很早就诞生了辉煌的文明,最早的龙山文化遗址在这里,洛庄汉墓群在这里,还有晚期的就旧军孟家院落、朱家峪古村落、普集古街道。所以,在章丘搞建设,动土要带着小心,说不定一铲下去,就能触碰一件难以估价的文物和不知哪个世纪的土层。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乡镇企业刚起步的时候,章丘一下子把蓄积的能量发挥出来,一度全省排名第一。其他各项都居全省前列,那时的章丘人喜欢摇头晃脑,做不可一世的老大状。我有个从事新闻写作的朋友,才情很大,每次采访完,三下五除二就把稿子划拉出来,且标题漂亮,副题精彩,尤其是导语写得简练,一目了然,毫不逊于专业记者。我觉得他在县里干通讯员真是屈才,他自己也恃才傲物,同很多人合不来。
他好喝几杯,天天梗着脖子,自视甚高。同他谈话最有意思的是,不管你说到谁,他都会不假思索地说:“他屌不行啊!”有次说到一个擅长写通讯的同行,他没等我说完就接话:“内容空洞,靠字数凑篇幅,就一则消息的事,写一万字也就那点事,他屌不行啊!”又一次同他谈临县庭院经济搞得不错,单论这一点超章丘了,他依旧一脸不屑:“庭院经济,充其量混饱肚子,除非种金子,能有啥造化?这个屌不行!”渐渐地成了习惯,听他否定一切的口气,就一笑了之。
还有一位做行政的朋友,比他含蓄得多,谈话委婉得多,说他家里的家电如何高端,看21吋的东芝彩电,冰箱是海尔的。那些年这些东西都很紧俏,该有的他基本都全了。我很多章丘的朋友,都有一种自满和优越,或表现在脸上,或藏在心里。这可能是文化意义上的深层且典型章丘心态,这样的思想能给章丘带来什么呢?我也说不好。我跑章丘那些年,章丘正是第一个蓬勃期,一切都在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着。那时期的章丘城,轮廓也不大,东到明水镇政府,西到西麻湾,南不过铁路桥洞,老济青路北全是庄稼地。
后来好多年不去章丘,也知道章丘后期起起伏伏地发展。同时我对这种来自章丘人的自满,很是担心,窃想这种骄傲自满来自于实力,来自于底蕴。可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说到底更是一种危害,这会产生可怕的不思进取。这是不是也叫“井底之蛙”和“夜郎自大”?一味地自信很快就到自负。就当时的情况,如果章丘同济南其他几个县比,可以有资格睡十年觉;如果同鲁北、鲁西南比,可以安稳睡二十年。如果同沿海县比呢?同南方改革开放前沿地区比呢?估计让你睡你也不敢睡,会惊出一身冷汗。章丘能参照的不应是本区域内诸位老弟,而应至少是省内的领跑者,妄想一点的话,同国内的一流县份掰掰手腕。一流的积淀,一流的人,必须有一流的业绩。
一种不良的意识,一旦成为集体意识的时候,这种潜在意识深层的自满,迟早会以一种危害显现出来。社会进步最大的因素还是人,如果人的意识都堆满这样的一些东西,那整个进程就小富即安,止步不前和躺在旧日的辉煌上做梦,会有被高速行进的时代甩掉的危险。
后来,偶尔去一趟章丘,在这近三十年里,有欣喜,也有担忧。没有大手笔,千万别来捯饬章丘。做好章丘,得先吃透章丘,才可以决断章丘的何去何从。
当整个章丘突围过铁道,向南蔓延的时候,没几年一个厂房高耸、楼群林立的新章丘就展现在人们面前,经十东路成了外环。我想章丘步入正轨了,进入了它的高速发展期。可后来几年,章丘又进入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一直不愠不火地在发展,各种数据都有下滑的趋势。
真的让我为之一振的,是章丘的2017年。元旦,我再次踏上章丘,踏上这块丰腴的土地,一个又一个惊喜带给我,现在章丘的格局让我大吃一惊。经十东路、老济青路都被城市吞并成城中路,南已延伸到文祖、埠村,东到普集,北到相公,西已同济南连接。章丘整体面貌与济南大同小异,南有山区挡,北有黄河拦。小泉城明水的得来同大泉城几乎别无二致,就是个微缩版的济南。但章丘从南到北的空间比济南要大,闪转腾挪的腹地更易于施展拳脚。现在,章丘摈弃自己的过往,思想从根子上创新了。章丘的胸怀是敞开的,接纳了复旦、北京交通大学的科研机构。这会让章丘成为一个多翼的大鹏,新时代的起飞有了更多的支点。假以时日,很多元素都会潜移默化进肌理,章丘会更厚重。
章丘打造了“山、泉、湖、河、城”,五大片区把各种元素都汇集进去了。同时,他们也没有忘记慢行道,2017年度政府工作报告专门提到要重点道路规划自行车道、休闲步道,逐步完善慢行交通体系。据说,书记还在大小有关建设的会议上单独强调,所有的建设都是为人服务的。
保护古泉,挽救古树,着重建设慢行道,还有对廉坡村前的地貌恢复,要求小学一定要离家近,让孩子少跑一点路。这是大建设中的温暖细节,如果说大格局是襟怀,这几件小事情,可以叫大人文情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给章丘的主要領导写过一篇专访——《勾画二十一世纪的乡村风景》。迈进新世纪不到二十年,我原来的想象就感到有些贫乏和苍白。今天的章丘,早早就超过了我的预想。我还是钟情于章丘勾画的美丽乡村,可能再有二十年,照这个速度,也可能不到二十年,一个新的“产业高地,宜居新区,文旅名城”就展现我们面前。徜徉在新规划的大框架中,感受到今天章丘“来者不拒”的襟怀,还有一系列的关于人才的战略,他们着眼的是未来。行在宽阔的明刁路,这康庄大道容易让人想得更远,想章丘今天四通八达的交通,高速高铁的便利快捷,让出行和抵达能更加方便,双脚踏上幸福路,越走路越宽;又想那片落下白云的湖,还有长江黄河交汇的水,会莺飞草长,一切都生长得更为茂盛。
再过五年来章丘,或许你会自然吟咏出刘禹锡的“坛边松在鹤巢空,白鹿闲行旧径中。手植红桃千树发,满山无主任春风”和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当然,我是说要站在赭山和胡山片区看章丘。
这次读章丘时间太仓促,是太潦草的走马观花,会有更多的看不准和看不到,留待来日细细地阅读。但我坚信,章丘一旦发力,就会有令人惊喜的奇迹发生。因为这片古老的土地,蓄积着强劲的力量。
2018年2月3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