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立之是晚宋入元的遗民诗人,钱钟书先生对他格外重视,《宋诗选注》中选他五首诗作为终卷,小传高度评价其人品和诗歌:“这位有坚强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
(《宋诗选注》,三联书店2002年版)
萧立之有一首《溪行见落梅为赋》诗咏落梅,写得十分奇丽:
玉龙战退鹿胎干,好在晴沙野水看。舞翠梦回仙袂远,射雕人去露檐寒。连环骨冷香犹暖,如意痕轻补未完。谁在高楼吹笛处,轻衫当户独凭阑。
首联上句言雪霁和梅花落。“玉龙”指雪,唐人吕岩《剑画此诗于襄阳雪中》云“岘山一夜玉龙寒,凤林千树梨花老”;宋代张元《雪》诗云“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空飞”。“鹿胎”形容花片缀地如梅花鹿身上的斑纹,唐诗有“新柳园林鹅毳色,落梅田地鹿胎斑”,晚宋方岳《早春山中》其二亦云“芳草初齐梅点点,绿丝茸地鹿胎斑”。下句以“野水”“晴沙”映照雪中梅的娉婷之姿,平添一种潋滟迷离之感。金末李俊民《梅》诗有句云“朝来一雪幂晴沙,行到前村始见花”,写得比较实,就不如萧诗洒脱。
颔联上句写柳枝抽绿,随风起舞;而梅花片片,随风飘落。古诗中,“舞”往往与“翠鸾”“翠蛟”“翠光”“翠鬟”等搭配成动宾词组,多数是形容绿色枝条在春风中摇曳。如陆龟蒙《自遣诗三十首并序》有“灵和殿下巴江柳,十二旒前舞翠条”(《甫里集》卷十一)。刘敞《寄王阁使》有句云“忆醉离亭舞翠娥,举觞同听渭城歌”(《公是集》卷二八)。楼钥《雪窦道中》云“千林舞翠吹蓬鬓,二麦揺青照纻袍”(《攻媿集》卷八)。“仙袂”——仙子的衣袂,岑参《谒张果先生》有“禁柳垂香炉,宫花拂仙袂”,白居易《长恨歌》云“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上句已见拟人端倪。下句“射雕人去”谓雪停。诗僧惠崇《猎骑》诗有云“长风跃马路,小雪射雕天”(《青箱杂记》卷九);郑清之《和葺芷雪韵》云“射雕人去飞燕寒,拥衾内视方闭息”(《安晩堂集》卷八)。而雪后更冷于下雪之时,故曰“露檐寒”。綦崇礼《再次前韵》云“穷巷春雪霁,寒檐朝日侵”
(《北海集》卷一);韩淲《十二月旦》有“雪后寒檐滴,青灯夜看诗”(《涧泉集》卷七)之句。
颈联“连环骨冷香犹暖”句意谓兽形金香炉冷寂,而房中尚余熏香之暖意。晚唐薛逢《宫词》有“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宋高宗《思陵题画册花草四帧之蜡梅》(一说杨万里所作)云“娇黄染就宫妆样,香暖尤宜爱日烘
”。这样一种“骨冷”“香暖”的句式也其来有自:李贺《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云“绕堤龙骨冷,拂岸鸭头香”;孔平仲《食梨》云“削成黄蜡圆且长,味甘骨冷体有香”;杨万里《克信弟坐上赋梅花》云“寒入玉衣灯下薄,春撩雪骨酒边香”。而香之所以“暖”,出自唐人笔记《云林异景志》(据南宋末陈元靓编撰《岁时广记》卷四《冬》“炷暖香”条引):
宝云溪有僧舍,盛冬若客至,不燃薪火,暖香一炷,满堂如春。詹克爱《西山禅房诗》云:暖香炷罢春生室,始信壶中别有天。
下句“如意痕”出于王嘉《拾遗记》(见唐段公路《北户录》卷三所引):
孙和悦邓夫人,常置膝上。和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流血染袴,和自舐疮。太医曰:“獭髓杂玉及琥珀屑当灭痕。”购以百金。有富春渔人云:“獭神物也,取则逃之。伺祭鱼时,有斗死穴者,枯骨可合舂以灭痕。”和乃作膏。琥珀太多,痕未灭而类有赤点,细视之更益其妍。
朱熹父朱松有《芍药》(《韦斋集》卷六)诗曾用此事,句云“谁令玉颊红成点,如意痕深琥珀多”,以花拟人。而萧立之此联写法复杂得多:一面写梅花铁骨虬枝,触之生寒;而暗香浮动,以尚余疏英数点之故。一面写思妇,闺中犹有良人相伴时的温馨气息,别离后女子意懒妆残。花耶?人耶?于此合一。
尾联的吹笛高楼化用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轻衫”句必出于陈师道《次韵郑彦能题端禅师丈室》“小市张灯归意动,轻衫当户晚风长”。这是登楼怀人的游子形象,与上一联的闺中思妇对写,也曲笔传情地抒发了对于梅花的怜惜,余味无穷。
明代杨慎谓“此诗工致似李义山,后六句皆用美人事,甚奇,不类晚宋之作”
(《升庵集》卷五九“落梅诗”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晚宋诗人爱写“晚唐体”,长于白描,不喜用书,而此落梅诗典故繁富密丽,故杨慎认为特异于同时众作,而近于李商隐的风格。比如李商隐的《泪》诗: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前六句列举汉宫后妃失宠、思妇忆念游子、娥皇女英伤逝、百姓感念羊祜之德、昭君去国出塞、项羽虞姬兵败悲歌等六种人间悲伤洒泪之事;北宋杨亿的效仿之作也写了苏蕙织回文锦、卓文君作白头吟、阿娇幽闭于长门、薛灵芸思亲泪血等美人洒泪的典故。乍看相形之下,萧立之此诗的梦回、人去、暖香、轻痕、吹笛、凭栏,的确与李商隐诗用美人事的风格相近。不过钱钟书先生却特别提出反对意见说:
《升庵外集》卷七八引冰崖《落梅》七律,称其似李义山,用事新奇。……实则乃山谷《咏海棠》体,与义山骨气大不同。同卷《县圃白莲》(“香分韩寿春衫味,花带苌弘冷袖痕。奔月蜕余仙去骨,凌波招得别来魂”)亦此体。(《容安馆札记》530则,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钱钟书所举黄庭坚的《咏海棠》是一首七绝,诗云:
海棠院里尋春色,日炙嫣红满院香。不觉风光都过了,东窗浑为读书忙。
一、二句直写目前之景,三、四句感叹的是读书人手不释卷,浑然不觉春光轻逝。这首诗读起来明白晓畅,不同于印象中山谷诗之冷硬生峭。钱钟书先生郑重其事地辨析萧诗非“李义山体”,而是“山谷体”,到底是何依据呢?其实因为《海棠》字字有来历。南宋末史季温的《山谷别集诗注》被钱钟书先生称为善本,“大体详密,实符其名”(《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其注释《海棠》诗的事典和语句出处如下:
海棠年谱:元丰戊午北京作
海棠院里寻春色,薛能诗:独寻春色上高台。日炙嫣红满院香。李太白诗:日炙锦嫣王未醉;王建牡丹诗:且愿风流者,唯愁日炙销;杜牧诗:蔫红半落平池晚;李义山诗:侧近嫣红伴柔绿;老杜诗:婆娑一院香。
倘若借助电子搜索技术,我们还可以为后两句加注:
不觉风光都过了,卢肇诗《嘲小儿》:贪生只爱眼前珍,不觉风光度岁频;方干《早春》:不觉风光疾于箭,年来年去变霜髭。东窗浑为读书忙。杜牧《寄阿宜侄》: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
这样看来,《海棠》诗描写海棠盛开景象、副以抒情,如出己口,其实却皆是化用古人成句。这种作法便是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所言之“点铁成金”: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黄庭坚还有“夺胎换骨”之法,据惠洪《冷斋夜话》: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所谓“换骨法”,指不改变原作诗意,而创造新鲜工整的语辞去提炼更为精彩的诗境;“夺胎法”则是体悟原诗的意义而重新形容,好像意从己出。概括而言,“点铁成金”是师前人之辞,“夺胎换骨”是师前人之意,但是还要经过一番汰换融冶,最终达到化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境地。
从前文笺释可知,萧立之的落梅诗中并没有“六美人事”,也不同于李商隐排比六种典故的章法。萧诗中词句皆化用古人成句,“暖香”和“如意痕”则暗用两种唐人笔记所记之事。诗人将雪中开放、春来凋谢的“无情”之花拟为缠绵多态的思妇,既写出梅花物性,又抒写了带有普遍意味的离愁,可谓咏物而不滞于物,妙在不即不离、虚实相间。
钱钟书先生提到萧立之的另一首《县圃白莲》,其诗云:
四柱茅亭秋一间,砻冰琢玉照乾坤。香分韩寿春衫味,
花带苌弘冷袖痕。奔月蜕余仙去骨,凌波招得别来魂。今宵睡足敲窗雨,家在西湖水满门。
诗歌咏写月下水中的白莲,并无深僻寓意。颔联上句写莲之香氛,下句写露凝花瓣。梁刘孝威《奉和逐凉》诗云“月纤张敞画,荷妖韩寿香”;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有“暗洒苌弘冷血痕”之句;刘仙伦《一剪梅》云“春衫香满,空有啼痕。一般离思两销魂”,萧立之将此数句辞意融炼于一炉。颈联上句形容白莲风中袅娜,其姿飘举欲仙,如陆游《赠道友》所云“凡骨已蜕身自轻”;下句言其照水凌波,化用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诗意:“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肯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这样看来,这首咏莲诗写法亦近于《海棠》,也是“山谷体”无疑。
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法被江西派奉为圭臬,不过诗人在创作实践中——尤其是到了末流,很容易封闭在书本典籍中、前人作品的圈子里,最终陷于模拟和因袭的境地;又或仅得其皮相,追求用僻典、炼生词、押险韵、制拗句,沦为文字游戏。这正是导致江西派遭到诟病的原因。其实在成功的作品中,虽然纳入前人之陈言,诗人却要匠心独运地费一番融冶之功,不仅必须学识渊博,更需要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力,方能实现这种创造性的转化。在此首落梅诗中,萧立之出众的学力和诗才展现备至,也许正因有此,他的诗才能“不像谢翱那样意不胜词,或者真山民那样弹江湖派的旧调”吧(钱钟书《宋诗选注》)。
钱钟书先生曾说“南宋中叶以后,章贡间作者每不乐土风”(《容安馆札记》265则),萧立之却是例外。他推崇黄庭坚、陈师道,《题修水黄公端梅溪二首》云“此地梅花非隐沦,向来双井属诗人”;又说“后山诗法似参禅,参到无言意已传”(《题东畈陈上舍吟稿二首》)。一些五律如《湖海》等,写得朴质凝练,风调酷似后山;也有诗明言效山谷体,如《送厚斋陈持正归括苍效山谷体有赠》。在《容安馆札记》530则中,钱钟书先生还举出萧立之学黄庭坚诗法之一例:
卷中《琵琶亭》第二首:“鲁男子事无人记,此地琵琶更结亭。独倚阑干成一笑,晚风低雁着寒汀。”《梅诗话》卷中引有人题虎丘真娘墓诗(“虎丘山下冢累累,举目松楸尽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独留诗”)为比,尚未尽。《步里客谈》卷下云:“老杜诗‘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山谷《水仙》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陈无已诗‘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则直不类。”冰崖诗亦此法也。
杜甫《缚鸡行》在结尾处宕开一笔,由议论转为写景,将欲尽未尽之意如盐着水般地化入景中,诗意由平实入空灵,留出思考领悟的空间;黄庭坚水仙诗前六句尽写水仙之可赏可爱,尾联陡接奇崛之猛气,风格突变而充满张力。萧立之《琵琶亭》的结句并不顺流直下,而是掉转笔头写无关之事,这种生新陡峭的写法正与老杜、山谷和陈师道是一脉相承的。基于上述种种,钱钟书先生断言:
《萧冰崖诗集拾遗》三卷。……夫赵、韩、罗三人已不守江西密栗之体,傍江湖疏野之格。冰崖虽失之犷狠狭仄,而笔力峭拔、思路新辟,在二泉、涧谷之上。顾究其风调,则亦江湖派之近西江者耳。
在寫这篇文字的时候,笔者颇有感慨。倘若不是因为相信钱钟书先生的论断,从而利用工具、费心费力去作一番考索,对于萧立之这首落梅诗的解读大概就会同于杨慎所言吧。钱钟书先生谓萧立之“亦江湖派之近西江者”一语,学者耳熟能详,我也人云亦云。可是钱先生的判断却是缘于他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鉴赏体悟已臻于至境,故能洞烛幽微、针砭到骨。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诚哉斯言!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