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羽扇纶巾”及其他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东坡词中流传最广的一首，其下片有云：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里的“羽扇纶巾”究竟指周瑜还是指诸葛亮，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我认为这里应指周瑜，词中根本没有提到诸葛亮。这可以从三方面来分析。

一、从《三国志》和《资治通鉴》记载的史实来看，在赤壁之战以前，诸葛亮和鲁肃在联合孙刘双方的外交工作上确起了不少作用。但到了战役进行时，真正调兵遣将击败曹操的还是周瑜。只有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才成为这一战役中的主要人物。我们不能依据从《三国演义》的艺术虚构所得到的印象来理解苏轼的作品。

二、[念奴娇]和《赤壁赋》是姊妹篇。苏轼在《赤壁赋》中从曹操那方面写起，说到他“困于周郎”，并且说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却没有提到诸葛亮。[念奴娇]则从周瑜这方面写起，先提到眼前名胜古迹与周瑜有关，“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然后从下片起追摹周瑜当年的神采以及他从容破敌的风度，接着写到曹操失败。也没有提到诸葛亮。用《赤壁赋》比照着[念奴娇]来看，可以看出作者“怀古”的对象只是周瑜和曹操而已。

再从这首词本身来看，下片从“遥想”以下至“灰飞烟灭”为止，都是“遥想”的宾位，而这一宾位又以“公瑾”为主语。小乔嫁的是周公瑾，戴纶巾持羽扇而谈笑风生指挥却敌的也该是周公瑾，不容在“雄姿英发”下面硬添入另一人物诸葛亮做“羽扇纶巾”以下各句的主语。果真是那样，则不论从文义或语法上都是讲不通的。

然而有人说，上片末句“一时多少豪杰”，“豪杰”既非一人，当然可以兼指诸葛亮。其实这一句只是泛说，兼指周瑜和曹操双方。如果我们把每一句都要解释为实有其人，那么“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句的“千古风流人物”又是指谁呢?

三、更主要的是，“羽扇纶巾”成为诸葛亮的典型装束是从《三国演义》才开始的，近世戏曲舞台上诸葛亮的“扮相”更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印象，其实在古代，这种打扮并不限于诸葛亮一人。汲古阁本《东坡词》有一首《永遇乐》(此词一说是叶梦得所作)，其中写道：

……纶巾羽扇，一樽饮罢，目送断鸿千里。揽清歌余音不断，缥缈尚萦流水。

另外，苏轼还说过：“醉中吹堕白纶巾。”(《好事近》)词中的抒情主人公都指作者本人。难道在这些词中，也应该把戴纶巾、拿羽扇的宋代作家苏轼或叶梦得解释为诸葛亮么?

以上短文写于二十年前，当时实有所为而发。近顷以来，此说复甚嚣尘上，仍有人根据《三国演义》和传统戏曲来讲这首苏词。日前诣古槐书屋谒俞平伯师，又谈及此事。平师说，如讲成诸葛亮谈笑间火烧战船，首先必须承认《演义》上的《借东风》实有其事。其次，赤壁之战东吴所以取胜，功在周瑜。苏东坡似无意勒令周瑜交出军事领导权。我觉得这些见解都值得考虑和肯定。

除此之外，此词还有不少问题，现在只拈出下片的两点在这里顺便谈谈。有一天，门人宋君来访，告以近人有把这首词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之句在“嫁”字下点断，使“了”字属下句者。他觉得很新鲜。我答云：此乃旧说也，并非新解。三十年前我讲此词即如此断句。这一读法始于何人，今已不复记忆;但至少朱彝尊的《词综》就是这样读的。我之所以后来不从此说，乃缘“了”字只能作副词用(如秦观之[好事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了”乃“不知”的状语)，作形容词用者似不曾见过。故我仍以之属上句。此其一。

又，今人讲此词，多喜把“樯橹”二字改成一本所作的“狂虏”或“强虏”。我也不敢苟同。盖用“狂虏”或“强虏”，不仅与下文“灰飞烟灭”有主语谓语配合不当之嫌，更主要的是一用“虏”字，便见出倾向性来。而苏轼对曹操赤壁之败是深表同情的(有《赤壁赋》为证)，并无拥孙贬曹之意。这样写法，不仅有可能失去东坡原意，而且文义浅露，剑拔弩张，从遣词造句上看，也不似大手笔。故我也一仍其旧。此其二。质之海内外通人，或有投我一票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