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关纪事·舒位
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果然我船来泊时,开箱倒箧靡不为。与吏言,呼吏坐,“所欲吾肯从,幸勿太琐琐。”吏言“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又言“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我转向吏白:“百货我无一。即有八斗才,量之不能盈一担。但有万斛愁,卖之未尝逢一客。其余零星诸服物,例所不征君其勿。却有一串飞青蚨,赠君小饮黄公垆。”吏睨视钱摇手呼,手招楼上之豪奴。奴年约有三十余,庸恶陋劣鬑有须。不作南语作北语,所语与吏无差殊。我且语奴“休怒瞋,我非胡椒八百元宰相,亦非牛皮十二郑商人。且非贩茶去浮梁,更非大贾来瞿唐。况不比西域之胡,珊瑚木难璀璨生辉光。问我来何国?但作宾客,不作盗贼,身行万里半天下,不记东西与南北。问我何所有?笛一枝,剑一口,帖十三行诗万首,尔之仇敌我之友。我闻榷酒税,不闻搜诗囊。又闻报船料,不闻开客箱。请将班超所投笔,写具陆贾归时装。看尔意气颇自豪,九牛何惜亡一毛!尔家主人官不小,岂肯悉索容汝曹!况今尺一除矿税,捐弃黄标复紫标。监察御史开口椒,尔何青天白日鹿覆蕉!”奴闻我言惨不骄,吏取我钱缠在腰。斯时吏去奴欲去,槟榔满口声哜嘈。彼哜嘈,我欸乃,见奴见吏如见鬼。作歌当经自忏悔,輶轩使者采不采?
清代杭州关吏恶劣贪财出名。蒋士铨《杭州》绝句云:“一肩书剑残冬路,犹检寒衣索税钱。”沈钟《杭榷》古诗亦云:“杭州关吏猛于虎……倒笼倾箱细搜估”。舒位这诗,更是淋漓尽致地把嘉庆年间杭州水路关卡的吏卒如何胡作非为、任意敲榨勒索旅客的强盗行径,如实作了记载,从而有力地揭露了当时捐税杂乱繁多,官吏贪婪凶恶的社会现实。
诗人曾从威勒侯勒保谋划军事,后勒保改任四川经略,诗人借故辞归,当路过杭州时,记下了这幕丑剧。
诗一起笔就点题:“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单刀直入,深入骨髓,一下子就把杭州关吏的卑贱形象和丑恶灵魂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昔闻”、“今见”,以今证古,意谓此关官吏所为并非一日半时的偶然现象,而是由来已久,向来如此,早成惯例。耳闻加眼见,千真万确,不容抵赖。从“今”直追溯到“昔”,可以说把整个清朝都揽括在内了。语之凝炼,力透纸背。
下面以“果然”一词领起诗人所“见”之事实。“开箱倒箧靡不为”,只要能翻到觅得钱财,他们就无所不为、胡作非为起来,这不正是乞丐无赖之所“为”吗?此以其行印证“如乞儿”。接着以其言证之。诗人通过与“吏”直接对话,写出他们的心声。面对“吏”的乱翻乱搜,诗人并不惊避,而是从从容容,胸有成竹,呼“吏”坐下,告诉他,你要什么可以听你的,不必翻那些琐碎之物。“吏”怎么回答呢?一是“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真肯给,无论银也好铜也好,凡钱他都要。简直称得上赤裸裸、恶狠狠、明目张胆地要。真是贪得无厌之至,一点不知廉耻!二是“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如果不让从我所欲,轻而易举地放过,他认为身边的青山白水都该嘲笑自己一无所获,这是颠倒了荣辱,混淆了是非,却不自知。以搜刮不到民脂民膏为耻,以善榨能贪为荣,这正是吏治腐败日久所造成的官吏们的一种变态心理的反映。朝政的昏聩,现实的黑暗,使他们早已不辨青红皂白。他们只知抢到腰里便是财,管它三七二十一!面对这样的昏蛋,诗人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借机痛快地讥讽戏谑了他们一通。首先正告道:“百货我无一。”“一”与“百”相比,已见其少;而连这极少的“一”我也“无”,就更强调了自已什么都没有,意谓“你可别想从我这儿捞取一滴半星油水。”然后退一步说,“即有八斗才,量之不能盈一石。”谢灵运曾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里诗人以曹植自况,纵然才高八斗,也还不满一石。别说这些贪官对这“才”压根儿就毫无兴趣,就是那财富的“财”,“八斗”、“一石”这样的小数目又哪能填补得了他们那深得无底的欲壑?想要大数字吗?“但有万斛愁,卖之未尝逢一客。”诗人所拥有的“万”数,惟“愁”而已,卖不掉又不值钱,谁要的话,为数倒不少。诗运用夸张手法,不仅表明了自己财物全无、愁绪甚多,更无情嘲弄了这个根本不识愁滋味、从不想与愁结缘的、为富不仁的污吏。诗人清贫、高洁、多才的文人形象,既映衬出又贬抑了眼前这个贪婪、肮脏、不才的蠢货、丑类。当诗人把自己的一串铜钱丢给这个贪官买酒喝时,“吏睨视钱摇手呼,手招楼上之豪奴。”这是从神情举止的描绘上加以印证。这里连用了“睨视”、“摇手”、“呼”、“招”几个动词,活画出了这类“乞儿”加地痞、流氓的逼真形态。他斜着眼瞧不上这串小铜钱,却又不肯放下这点小利益。他行为很低贱,却又不知自惭自省,而偏要故意逞威风,引来一庸奴帮腔,实在无异于一条可怜虫!诗人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至此,笔锋转向“豪奴”。豪,已点明强横,“庸恶陋劣鬑有须”,则更具体地把他鬚髪拉杂、庸俗浅薄、丑恶可憎的形貌作了描摹。再从语调上听,他装腔作势,官腔官调,南语硬充北音。从说话内容上看,与“吏”丝毫无差异。可见这主奴俩,完全是同恶相济、同欲共趋的一丘之貉。
与吏“言”得不少,与奴“语”得更多。先稳住对方,叫他别发火停生气。然后再说自己既不是富到连胡椒都有八百石的唐代宰相元载,也不是能拿出十二张牛皮去犒劳秦军的郑国商人弦高;不是《琵琶行》中“浮梁买茶去”的商人,更不是来自瞿唐峡的大贾;况且又不能与拥有珊瑚、木难(一种珠子)之类璀灿珠宝的西域胡商相比。诗人像放联珠炮一样,选用了一个个典故,又运用了“非……亦非……”、“且非……更非……”、“况……”一系列层递句式,大大地吊了豪奴的胃口,又让他深深地失望。然后,诗人借对方两次发问,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把他们的盗贼行径狠狠鄙薄了一番,分明地划清了“我”与“尔”迥然不同的人格界线。紧接着又用“我闻……不闻……”、“又闻……不闻……”这种正反对照的句式,义正词严地指责豪奴违法乱纪的恶劣举动。最后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富有辩才的陆贾虚拟自比,夸大口气,加以诱惑:想翻我的行装吗?那得请把汉代定远侯班超从戎时所投之笔拿来,我才肯把里面大臣所赠财物全部开列出来。在吓唬这个为虎作伥的奴才的同时,他又进一步虚张声势道:我破点财其实也只不过九牛丢失一毛而已,有什么足惜的!不过看你神气倒很得意骄矜,想必你主人官衔不小,难道他也不知国法,肯容你们把我的财物全部索取了去?接着更以皇帝命令(即“尺一”)免除矿税、废弃巨款税收之法规加以威吓,警告他们:监察御史像开口椒一样厉害,执法很严。继而又以“蕉鹿”一典责问他们怎么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辨真假、大做发财梦!仅凭诗人单方面的唇枪舌剑,就把这两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征服了,“奴”脸色惨败不骄了,“吏”也只好乖乖地把那串原先不屑一顾的铜钱缠在了腰里,双双怏怏而去、败兴而归,他们被骂得无言以答,只有一面嚼着槟榔,一面含含糊糊地咕噜着什么。诗至此,写尽了也写活了奴主狼狈为奸的种种丑态恶行,也充分显露了一个文人面对社会恶习所具有的非凡舌战才能和刚正气节。
结尾,“彼”怀恨咕噜,“我”摇橹开船;分道扬镳,各有所恨地又照旧走自己的路。诗人的种种感慨归为一句话:“见奴见吏如见鬼。”把吏奴与魔鬼划上等号,厌恶痛恨之情不言而喻。为了让这些对旅客敲骨吸髓的恶魔遗臭万年,耻辱永世,诗人不惜笔墨详细记载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目的是权把诗歌当经文,好让所有贪官污吏读后自己忏悔,并希望帝王使臣能够把这诗歌采集去以作借鉴。
这首诗除了头尾一总写、一感慨外,中间详尽地刻划了吏、奴、我三人。“我”、“尔”形成鲜明对照。诗人以自己的伶牙俐舌为武器,以正义、智慧为炮弹,一言一词毫不虚掷,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硬把这吏奴的嚣张气焰狠狠地打了下去,直到他们狼狈逃窜为止。边责骂,边嘲弄,时实写时虚夸,妙趣横生、正气逼人,使得这昏虫笨驴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认输。诗至今日,细细读来,他们的形象还栩栩如生,宛然眼前。
“好用书卷”,是舒位诗歌的一大特点。本诗就旁征博引、用典很多,但由于语言通俗易晓,并不显晦涩难懂,反觉平添了无限战斗力量。本诗语言的风趣幽默尤其耐人品味,读后令好人捧腹,贪官羞恶。诗中数量词的运用频率也较高,而且往往两两相对,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诗采用对话与白描交错的形式,但以诗人的话语为主。通过对话展示人物性格、品行,十分成功。内容的丰富深邃和艺术手法的多采高妙,将会使此诗永照史册,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