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满与灰心

“自满”等于——不上进。“灰心”等于——没有志气。两者似乎不同，但有一公共之点，就是：愚鲁。少年人——或者中年人——当然不肯做傻子的；那末，这两件事都应该逃避。

我二十四岁开始在苏州英文专修馆教学英语的那一年，曾经碰到一位自满的青年。他姓吕，江北人，由提学司毛实君亲自取入英专，据说他的国文很好，很有根基。英专的招牌已经悬挂之后，英专的教员已经聘齐之后，英专的学生已经报到之后，正式开学上课之期，尚未十分决定。在这闲荡中，某日下午，忽然有一个身长六尺的，肥肥胖胖的学生跑到我的卧室中来。他就是那位江北的吕君。他见了我，先下跪，再打恭（前清见老夫子的礼仪）。我回礼之后，就请他坐，问他的姓名年岁。……后来，我见他“眼睛对鼻头，手搭膝盖头”的坐得很稳，没有话讲，问他道：“你来找我，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么？”他答道：“有的，有要事请教。此地是英文专修馆，不过——不过，先生，我已经——英文书我已经读完了。英国所有的英文书——《英华进阶》一至五集，《华英文通》全册——我统统已经熟读了。另外还有什么英文书？另外还有可读的英文书么？我听了他的话，几几乎放声大笑；但我不久就要做他的老师，哪里可以这样轻狂呢？我定一定神，板起脸孔答他道：“有，有，多得很。开学后，你自然知道。”他自言自语道：“《进阶》全集，《文通》全部，还不够用？”他起身告辞而别，口中还不断的说：“还有？还有？文法读本都齐备了，另外还有什么？就是有，什么用？……”

不久那位自满的吕姓，因为跟不上同班的人，不得已而退学。他不愿温故，他不愿知新，他不知道自己“蹩脚”。

两年之后——到了二十六岁（宣统二年，即公历一九一〇年）——我在江高教学的时候，遇到一位每课必灰心的戴姓“同学”。他对于用英语写成的教本，句句都有疑惑。他的疑惑，不在字义，而在组织，不在事理，而在文法。不满十个字的一句短句，意义极为明显。不过其中有个动词，著者依照修词学的原理，将他倒置了。“为什么？什么道理？”他想不透，看不懂。他来问我，我刚巧不在。他大失所望，他大灰其心——他全夜未睡。第二天，他生起病来了，头痛发热。第四天下午来上课，问明白后，甚为得意。但是新的困难又来了。上文前后两语，中间用支点夹开。下文两语，性质完全相似，但不用支点，而用一“及”字。“是什么道理？见修词原理第几条？”他来问我，又找不到。他又不睡，他又生病。这次灰心，比上次更加大了。他认真的头痛，认真的发热，直至下学期开始，然后复元。

到了第二学期，他更加忙了，更加苦了，更加容易灰心了。第一天上第一课，在那本简易心理学的第一页上，他就遇到一个惯语（Idiom）。他知道它的意义，不过他不明白它的结构。他来问我，我对他说道：“戴君，这是惯语，很不容易照普通文法来分析。两年来你闹文法闹够了。现在开始读心理学，我想你还是注重心理原理的好。……”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他放声大哭道：“先生，我喜欢读英文，然而英文这样难。我灰心了，我决意退学。”

上面所讲的吕、戴两人，岂非都是傻子么？一个不肯学而自暴自弃，一个想要学而不得其法，所以失败。我们不论为学，不论办事，皆宜循序而进，一方面要不自尊自大，另一方面，要不怕困难。下面那几句歌曲式的话，我专为青年而作：

上进，上进！

志向大！

功夫深！

前进，前进！

莫自满！

毋灰心！

原载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六日《申报月刊》复刊第三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