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筱芸
送安晓峰侍御谪戍军台
荷到长戈,已御尽、九关魑魅。尚记得、悲歌请剑,更阑相视。惨淡烽烟边塞月,蹉跎冰雪孤臣泪。算名成、终竟负初心,如何是? 天难问,犹无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怀抑塞,愧君欲死。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愿无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
王鹏运
此词虽然是赠别之词,但因“关系当时朝局,非寻常投赠之作可同日语。”(《蕙风词话》)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在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下,中国日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运江河日下。以慈禧太后、李鸿章为首的投降派秉权执政,投降苟安的结果,是使中国迭遭外侮,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再次以清军的惨败而把国家推到任人宰割的深渊。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安晓峰(名维峻,光绪十九年为福建道监察御史)先后上六十疏痛斥李鸿章“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并把矛头直指慈禧太后。慈禧览奏大怒,立即将安晓峰革职谪发张家口军台(乃清代西北两路传达军报及官文书的机构),实是发配充军,放置不用。安因言获罪,一时朝野震动。王鹏运与安晓峰同为御史,,志同道合,多次联名弹劾李鸿章,安的现在,就是他的将来。临别之际,词人心头有多少惺惺相惜的悲愤感慨,是不难想见的。
发端劈头一语:“荷到长戈,已御尽、九关魑魅”,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对安被贬谪的处境,作了出人意料的理解。安由执法的御史,一下被充军发配,贬为荷戢执戈之士,在常人看来,无疑是使人绝望的打击。但是,词人从安始终象一个战士那样忠于职守,敢于向权贵奸佞挑战,“已御尽九关魑魅”(九关:天门九重。魑魅:山林精怪。此喻朝廷奸佞)的斗志、勇气、战绩立意,这由执法到执戈的贬谪,反而成为他名留青史的光荣历程。一个“到”字,将安的现时地位与他一以贯之的战斗姿态融为一体,见出词人对安的深刻理解和推许。“尚记得”三句,追忆当日与安晓峰同官御史台,共同商议弹劾奸佞的情景。“请剑”,用汉朱云事。《汉书·朱云传》载:汉成帝时,槐里令朱云上书请借上方宝剑,斩安昌侯张禹。成帝怒,欲诛朱云,朱攀殿槛,槛折。后世以此称誉敢于直谏之人。“悲歌”以请剑,一层刻画他们当日为奸佞误国忧心如焚,挺身直谏,慷慨任气的情状;一层表明他们当时早已预料到直谏的后果,决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悲壮情怀。所以,他们御台商议,更阑相视,交流的是矢志不移的会心。据此,也就不难体会发端词人对安晓峰虽贬犹荣的深刻独到理解。“惨淡”二句,以腾挪之势,略去由昔而今的转折,进而设想安晓峰此后的生活情景: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烽烟渺渺而惨淡,终年冰雪的充军生活,岁月蹉跎而逝,与忧心如焚,老泪纵横的孤臣相对的,只有一弯边塞冷月。此处,用汉代苏武故事喻安,词人的笔致由沉雄一下跌宕到苍凉。“算名成”二句,更进一层,写安晓峰在这种贬谪生活中的复杂心理活动:这种悲凉无望的生活,或许可以生前身后之名补偿。然而,忠臣直谏的初衷是为社稷民生,奸佞未除身先贬,自己徒有忠臣之名,却已回天无力,只能有负初衷,愧对君国。一句“如何是”,道尽他们“天难问忧无已”的强烈责任感、使命感,而又身不由己、回天无力的深刻矛盾和悲哀。
过片四句,拍合上片对安晓峰过去、现在、将来行为气节的巡视而发出的高度赞许。“天难问”,语出屈原《天问》,汉王逸注:“天高不可问”,后杜甫的“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衰”,张元幹的《贺新郎》词:“天意从来高难问”均本此。天在此既指难以直谏的天子,亦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情势。即使“天难问”,但安仍然冒死直谏,忧心如焚,始终怀着耿耿孤忠,为国家命运忧心不已。真正不辱御史官的使命,是顶天立地的磊落英雄、奇伟男子。“愧君欲死”,意即自己同为御史,却未能如安一样直谏,且无力救助他。实则“鹏运在谏垣,直声震天下。一时权要,自清亲王以逮翁同龢……弹劾殆遍。时西后及德宗常驻颐和园,鹏运争之尤力,以此几罹不测之祸。”(朱祖谋语)丝毫不比安逊色,此处乃从反面烘托安的悲壮之举、表现了词人对安惺惺相惜,“我怀抑塞”的悲愤之情。“荣辱”二句,转而再次呼应发端,安由执法到执戈的荣辱顿变,是为了国家民族,“自关天下计,故虽贬犹荣。但他此去,或许将要在困顿寂寥中度过一生。故词人此处勉励朋友要从大处着眼,不要计较这人世间的一时得失荣枯,继续以天下为己任。从词人看,未尝不是他自期之语。结以“愿无忘,珍惜百年身”的祝福。百年身在此既有留得青山在的希冀,亦与发端呼应,暗示魑魅奸佞猖狂一朝却遗臭万年,忠臣受厄一时,却流芳百世。“君行矣!”戛然而止,使人似可见词人歌断苍茫,执手无语,挥手作别的情景。
此词虽为赠别之作,但因送行者和被送行者身世荣辱关乎国家前途命运,故而临行感发的就不是男女离别之悲,而是苍凉悲壮的“宠辱天下计”“荣枯人间世”之慨。因此,通篇无一语寻常之作叙写离别之际神情行止之语,而是从大处着笔,或是实中有虚,极富纵深之感的叙述(如发端之句),或是以实写虚、景中有情的想象之辞(如“惨淡”四句),或是亦人亦己不分彼此的议论、感叹、推许、期待。使全词风云气多,儿女情少。显示了词人善于“小题大作”的胸襟、眼界和沉雄悲壮的郁勃之情——对危在旦夕的国家的耿耿孤忠,沉挚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