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学到老”——学什么?
学活着的学问。不学难道还不会活着吗?
有可能。甚至会越活越觉得自己不会活。本来人一生下来就是人,为什么还要讲究“做人”呢?难道不“做”不能成人,或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吗?
一朋友,三年前他恩爱非常的妻子故去,悲痛中曾发誓不再续弦。最近打电话给我,想再娶。这老夫子终于打熬不住,也属常情。我揣度与他般配的女子应该是温良贤淑的一类……
他却直言震耳:“不要温柔的,要疯狂的。要不惧怕同类,敢吵敢骂敢打架,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家里人,会办事会买东西的!”
“你是想找个泼妇?”
“最好是河东狮子吼。”
“你就不怕受气?”
“受老婆气总比受外人气好!”他是厚道人,被逼到这一步一定是生活出了什么毛病。我提上一瓶酒去看他,表面上他没有什么明显的令人不安的变化,还是那样静默,那样敏感自尊,一副让人感到从骨子里疲惫的倦容。当酒精渍红了双颊,眼睛才开始有生气,舌头也活泛起来:“我越来越不适应这个现代文明世界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对任何一种高级或低级动物都不存在的问题——活着,却成了一个天天困扰着我,躲不开又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别误解为我是在愤世嫉俗,不满意各种不良风气。要说恨,我只恨自己;要说不满,我只好自己不满。年已半百却不会活了,不知该怎样活在当代,生存成了一大难题。怕上街,不会买东西:因为不会讨价还价;不敢买个体摊贩的东西,由于怕看别人难看的脸色;不会吵架,不愿进国营商店的门。最怕求人办事,诸事宁可自己受制也不求人。像我这种草民,不上街,不见人,不吃不喝,不求人,又怎么能活呢?怕交际,怕说话,怕开会。在社交场合浑身别扭,紧张而又僵硬,手不知该怎么放,眼不知该看哪儿,脸上表情不知该怎么做,傻愣着很难受,想加入别人的谈话又插不进去,反使自己更窘更难受。总之,我怕人,想起了人的可怕使我对豺狼虎豹、毒蛇猛兽也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感。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
“这叫什么病呢?你对文明人类太绝望了!”
“包括对我自己的无聊无能,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走向了极端。我不想陪他一块儿抱怨,只能用另一种极端的理论刺激他一下试试。
“老夫子,你是教语文的,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活’?‘活’就是舌头上加水,水舌转动快,如簧如箭,能舔能骗能哄能杀。所谓不会活就是不会用舌搞关系,不会加水。而人的一生就活在各种各样的关系里,命运的实质是一门关系学,官运亨通,升级发财,在政治风暴中永不会倒,光碰上好事不遇到坏事,都要靠人缘儿。”
“这个世界是一盘棋,人活着只有两种形式:赢和输。赢家和输家又怎么能搞好关系呢?”
“真要那么简单就好办了。连发明复杂难懂的‘相对论’的爱因斯坦都说:‘物理很单纯,人际关系很复杂’。真诚就简单,虚伪就复杂。而生活从来都是真不真,假不假,真中假,假中真,真真假假。简单的真诚碰上复杂的虚伪就容易受到伤害。”
“有一种理论认为,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生存方式和生存目的之不同。”
“你老兄的悲哀是对生活缺乏一种顺应的弹性,没有跟潮流走的勇气,又不甘落寞。即便你承认自己是输家也没关系,输到底也就不会再输了——这是一个象棋大师说的话。”“你好像什么都是明明白白的。”
“不,有时候说起来明白,做起来犯傻。有时候活得明白,说不明白,甚至连许多很明白的事情一说就不明白了,越说越不明白。人能活得明白自然很好,不明白能够糊涂也很不错。就怕既不明白又不糊涂,专跟自己过不去。”“我就是这种人。”
“我也是,分析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处理自己的这副皮囊却常常落入别人有意或无意设下的陷阱,受到的伤害很多。而且吃一堑并不都是长一智,仍不能做到在心里时时事事处处设防。不会害人的人往往也不会防人。正所谓性格就是命运。”
“这么说,我们两个该抱头痛哭?”
“不,并头痛喝!”
酒是最聪明的哲学家,能使你明白,也能使你糊涂。凡生命都是脆弱的,真正强大的是无生命。其实“做人”的全部学问就在于学会跟自己相处。跟自己能处好,跟别人,跟社会就容易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