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溪漫志《盗智》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俚语谓：“盗虽小人，智过君子。”此语固可鄙矣，然盗之奸诈，实有出人意表者，可诛也。

高邮民尉九，疾足善走，日驰数百里，气势猛壮，非得栈不能止，^[1]为盗寖淫旁郡，淮人皆苦之。其居高邮阛阓间，^[2]日则张食肆，夜则为盗。一日晨起，方坐肆间，有道人来食汤饼。^[3]食已，邀尉至闲处，呼为“师父”，且拜之。尉讶之曰：“何为者?”道人曰：“某亦有薄技，然出师下远甚。闻楚州城外，有一富家，今愿偕师行，庶凭藉有所获。”尉许诺，使之先往，道人即驰去。逮夜，尉张灯闭肆，怒其仆执事不谨，殴之。仆纷拏不服，^[4]乃呼逻者。^[5]厢官俱系之，须翌日送郡。^[6]尉密谓逻曰：“吾与若厚，且家于此，必不窜。若姑纵吾归，当复至也。”逻许之。尉得释，即逾城驰二百里，至楚城外，冬冬方二鼓矣。道人果先在，相见喜甚。尉自屋窗入，约道人伺于外。既入其室，视所藏金珠锦绮，烂然溢目，即以百缣掷出。道人分两囊负之。斯须，尉复由屋窗出。道人思天下惟尉为愈己，不如杀之;即拔刃断其首，随堕地，视之则纸所为也。尉由他户复驰归高邮，就逮。天方辨色，道人负重行迟，为追者所及，执送楚州狱，自列与尉同为盗状。州为檄高邮。高邮报云：“是夕尉自与仆有讼，方系有司，无从可为盗也。”道人终始堕其计，卒自伏辜。^[7]尉狡险万端，有术以自将，屡为穿窬，^[8]官卒不能捕。

又有士夫调官都下，所居逆旅，前张茗坊，与染肆相直。^[9]士无事，日凭茶几阅过者。一日，见数人往来其前数四，若睥睨染肆者，殊讶之。一夫忽前耳语曰：“某辈经纪人也，欲得此家所暴缣帛，告官人勿言。”士曰：“此何预吾事，而肯饶舌耶!”其人拱谢而退。士私念彼所染物，皆高揭于通衢之前，白昼万目共睹，彼若有术可窃，则真黠盗也。因谛观之，但见其人时时经过，或左或右，渐久渐疏。薄暮，则皆不见。士笑曰：“彼妄人，果绐我!”即入房将索饭，则其室虚矣。

【注释】 [1]得栈：得到财物。栈，栈豆，马房豆料，常用以比喻现成的利益，此处指财物。 [2]阛阓(huan bui)：街市。[3]饼：汤煮的面食。 [4]纷拏：争执。 [5]逻者：巡夜的士兵。[6]翌日：次日。 [7]伏辜：伏罪。 [8]穿窬(yu)：穿壁逾墙，指偷盗。 [9]相直：对门。

【译文】 俚语说：“盗贼虽是卑鄙的小人，但他们的智慧却胜过清雅的君子。”这话当然是可鄙弃的，但盗贼的奸诈，确实有出人意外的地方，这些盗贼真该讨伐。

高邮平民尉九，腿脚迅捷，善于奔跑，一天行走数百里。他气势刚猛豪壮，得不到财物决不罢休。他偷盗渐渐扩大到邻近郡县，淮河流域的人都深受其害。他住在高邮街市上，白天开饭店，夜晚做盗贼。一天早上起来，正坐在店堂间，有个道人来吃汤饼。吃完之后，他邀尉到隐蔽处，称呼他“师父”，并向他作揖行拜。尉感到惊讶，问他：“为什么?”道人说：“我也有小技，但比师父差远了。听说楚州城外有一家富人家，今愿意和师父一起去，希望仰仗师父有所收获。”尉一口答应，让他先去。道人立即奔驰而去。到了夜晚，尉点起灯火，关上店门，因仆人办事不谨慎，他愤怒地殴打仆人仆人争执不服，于是喊来巡夜的士兵。城厢长官把他们全绑起来，待第二天送到郡县上。尉偷偷地对巡夜的士兵说：“我待你很不错，而且住在这儿，肯定不会逃。你暂且放我回家，我当然会再来的。”巡夜的士兵准许他回家。尉获释后，立即跳出城墙，急驰二百里，到达楚城外。这时响起冬冬两声，刚刚二鼓时分。道人果然先在那儿，两人相见很高兴。尉从屋窗进去，约道人在屋外等候。进入房门，尉看到里面藏的金银财宝、锦绣绸缎，灿烂夺目，他就把一百匹绸缎从窗口掷出。道人分两袋装好。不一会儿，尉又从屋窗出来。道人想：天底下只有尉超过自己，不如杀了他。于是，他拔刀砍断尉的头，头随即落地，一看，却是纸做的。尉却从另一户人家出来，又奔驰返回高邮，上门让人逮捕。这时刚能辨出天色，道人背负重荷，行走缓慢，被追赶者抓获，捆绑、押送到楚州监狱。他自行供认出与尉一同为盗的情状。州府发文转报高邮，高邮报告说：“这天夜晚尉自己与仆人打官司，正被关押在主管部门，无从可偷盗。”道人始终堕入他的算计之中，最终自己伏罪。尉万般狡黠阴险，有本领自我保护，所以屡次偷盗，官府总是不能逮捕他。

又有一个读书人，到京城候选补官。他寄宿的旅舍前开了家茶馆，和染坊对门。读书人无所事事，整日倚靠茶几旁观看来往行人。一天，他见几个人多次在面前走来走去，好像在观察动静，打染坊的主意，觉得很惊奇。一个男子忽然上前跟他耳语道：“我辈是经纪人，要得到这家所晒的绸帛。这事告诉您，您可不要讲出去。”读书人说：“这关我什么事，我怎么肯多嘴多舌呢!”那人拱手道谢就告辞了。读书人暗自想道：那家所染的东西都高挂在通衢大街前，白天众目睽睽，如果有办法偷，那可就真是狡黠的盗贼了。所以他仔细观察着。只见那些人时时经过，或左或右，时间渐久，人渐稀疏，快到傍晚时就看不到人了。读书人笑着说：“这些无知妄为的人，果然骗我!”随即进入房中，正准备取饭吃，发现房屋里却已空空如也。

【总案】 “盗虽小人，智过君子。”措语尖刻，却道出了一种局部真理。它是一帖清醒剂警醒人们重视和研究盗贼的奸诈，以足够的智慧战而胜之。

从小说披露的两则偷盗故事中，不难发现盗贼至少有三方面的奸诈：一是善于制造遮人耳目的假象。大盗尉九在作案前，寻故殴打仆人，引起纠纷，让城厢官将自己拘留，继而买通巡逻释放自己;作案后，又自行返回被拘处。这就使他在一系列假象的掩护下，顺利地排除夜间作案的嫌疑。二是善于提防和避免谋财害命者的暗算。尉九应道人之约同去偷盗，得手后，没有马上想到分赃，而是想到道人有可能为独吞财物下毒手，就摔下纸做的替身，自己由别处返回被拘处。这样，他既逃脱了同伙的暗杀，又避开了作案之嫌。三是善于利用自私自利的心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传统的私有观念和自私心理，往往被盗贼所利用，成为他们作案的保护伞。那书生就在幸灾乐祸的心理驱使下，被盗贼转移视线，结果热闹未看成，自己却大受其骗，落得“其室空矣”的下场。

懂得盗贼的奸诈，提高警惕，善于从蛛丝马迹中探见偷盗的行踪，进行有效的追缉，同时，加强共同防盗意识，不为盗贼的狡诈所骗。这，大约就是小说的作者所要告诫人们的。

吉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