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冯惟敏·僧尼共犯(第一折)
和尚明进耐不住寺庙的寂寞,不满意佛家的教规,到碧云庵找熟识的尼姑惠朗。恰好,惠朗此时亦为情欲所苦恼,于是两人私合。谁料为巡夜的街坊邻人觉察,被拿住送官。审理此案的钤辖司吴守常,却比较开通,既执行了朝廷的法,刑讯了僧尼,又照顾了他们的情,断他们还俗结为夫妻。明进和惠朗欢天喜地,在酒筵花烛中正式结合,并憧憬着今后的幸福生活。
(净扮僧上开) 少年难戒色,君子不出家。圣人有伦理,佛祖行的差。小僧法名明进,自幼投礼龙兴寺长老,披剃出家。每日起五更,睡半夜,看经念佛,磕头礼拜,不知图些甚的? 想起古先圣贤有云:“有天地然后有夫妇;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古先圣人,制为婚姻之礼,传流后代,繁衍至今。自有佛法以来,把俺无知众生,度脱出家,削发为僧,永不婚配,绝其后嗣。想俺佛祖修行住世,身体发肤,有敢毁伤。留头垂髻,并不落发。哄俺弟子剃做光头,不好看相。佛公佛母,辈辈相传,生长佛子。哄俺弟子,都做光棍,一世没个老婆,怎生度日? 寻思起来,是好不平的事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 苦海无涯,业根难化。空悲咤! 无室无家,一点心牵挂。
(云) 俺莫非不是人也! 寻思起来,俺也是人生父母养下来的。(唱)
【混江龙】都一般成人长大,俺也是爷生娘养好根芽。又不是不通人性,止不过自幼出家。一会价把不住春心垂玉筋,一会价盼不配偶咬银牙。正讽经数声叹息,刚顶礼几度嗟呀! (云) 俺和尚家要向俗家抄化布施呵! 遇着不老实的妇人,和他挤眉溜眼,调顺私情。俺也会跳墙,他也会串寺。这个也是常事,则怕一时间被人拿犯了,布瓦擦头,却难禁受哩! (唱) 要求个善男信女担惊怕。总不如空门净土,当伙儿恋酒贪花。
(云) 往古来今,天下庵观,有僧人便有尼姑,有道士便有道姑,这都是先代祖师遗留下的。俺想起来,这便是为俺出家人放一条生路。若无这条路儿,那一个呆狗骨头肯出家也! (唱)
【油葫芦】 自古道僧尼是一家,畅好是低答,每日价撞头磕额有根查。一个递阳局斜倚回廊下,一个挑春情偷将禅杖打,一个手儿招,一个眼儿。 背地里听不上腌臜活。 谁道俺兄弟每不光滑?
(云) 俺这一座禅寺古迹,建在城外,并无尼姑庵儿。城里碧云庵,有一女僧,法名惠朗,颇有姿色。小僧与他相识,他也有顾恋小僧之意。以此认亲为由,往还甚密,人都不知。俺今晚无事,正好到他庵内走一遭者。行行去去! 转弯抹角,早来庵儿门下。俺索低声叫他,开门! 开门! (旦扮尼僧上) (云) 福地无闲事,空门亦有春。此心元不死,飞逐落花尘。自家尼僧惠朗的是也。自幼舍身在庵内修行。俺心中正迷留没乱的,恰才天色己晚,是谁在外叫门? (净云) 是我来也! (唱)
【天下乐】 口念着救苦救难善菩萨。冤家! 可喜杀。发慈悲单等您和咱、开禅堂烧一炷香,入禅房换一盏茶,上禅床结一段好缘法。
(云) 和尚到了庵里,也不认的谁是和尚,谁是尼姑。则俺自家认的真实。他见了我,便道明禅师兄问讯了。我见了他,便道惠禅师弟问讯了。(唱)
【那吒令】俺到了您家,人则说是他; 您到了俺家,人则说是咱。混做了一家。半星儿不差。顶老儿一样光,刀麻儿一般大。胡厮混一迷里虚花?
【鹊踏枝】 认不的我和他,辨不出真共假。恰便似两个尿泡,一对西瓜。蘑菇头一弄儿齐磕打,精秃驴越显的圆滑。
(云) 到这期间。俺出家人,也只是口儿念佛,手里敲着木鱼儿也! (唱)
(寄生草】 呀! 一个念波罗密,一个念摩诃萨。鼓槌儿敲打的冬冬乍,铙钹儿拍打的光光乍,木鱼儿瓜打的膨膨乍。昏沉了半晌出阳神,这其间色胆天来大。
(旦云) 明禅明禅! 罢了我也。(净云) 惠禅惠禅! 死了我也。(唱)
【幺】 他他他缠着俺,俺俺俺缠着他。瓢头儿比着葫芦画,光头儿带着个葫芦摆,枕头儿做了个葫芦架,拜佛席权当了象牙床,偏衫袖也做的鲛绡帕。
(云) 诸佛菩萨,大小神将,看见俺这般乔样呵。(唱)
【六幺序】 呀! 释迦佛铺苫着眼,当阳佛手指着咱。一尊弥勒佛笑倒在他家, 四天王火性齐发! 八金刚怒发渣沙!搊起金甲, 按住琵琶,捻转钢叉, 切齿磨牙。 挪着柄降魔杵神通大, 则待把秃驴头砸了还砸。 羞的个达磨面壁东廊下, 恼犯了伽蓝护法, 赤煦煦红了腮颊。
(云) 吓杀我也! 那里发付小僧者。(旦云) 怕他怎的? (净云)那释迦爷把眼儿铺苫着,是见不上俺也! (旦云) 不是! 他是那垂帘打坐的象儿。(净云) 那当阳爷把手儿指着俺这等胡行哩!(旦云) 不是! 他那里捏着诀哩,不曾指着什么。(净云) 那弥勒佛爷嘻嘻大笑,欹倒在地。却是笑咱们这般样儿! (旦云) 也不是! 他笑那释迦爷出世,众生不肯学好,没有好世界也! (净云) 兀那神将们,睁眉瞪眼,恶恶扎扎的都发作了。敢待下手俺也! (旦云) 他是风调雨顺的法象,降伏邪魔的意思而己。(净云) 那扭回头的罗汉,甚是害羞。(旦云) 这便是达磨爷东来九年面壁。(净云) 那红了脸的伽蓝十分发急。(旦云) 这便是赤面关王,自来如此。(净云) 南无菩萨,人说除了当行都是难,你我真是一对行家。若是俗人,那里知道其中这些道理。(唱)
【幺】 哎! 你个行家,不要瞅他! 铜铸的菩萨,泥塑的那吒。鬼话的僧迦,瞎帐的佛法。并无争差,尽着撑达。也当了春风一刮,兀的不受用杀! (云) 这是洞天福地,十分幽静。是好自在也! (唱) 月浸昙花,灯照禅榻,不近喧哗,不受波查。尽通宵喜笑欢洽,不枉了闲过竹院逢僧话,索强如路柳墙花。(云) 俺僧家劝世之法,都说垛业受罪之人,入地狱,堕轮回,碓捣磨研。俺这其间顾不得了也!(唱) 说来的磨研碓捣都不怕。见放着轮回千转,也则索舍死捱他。【赚尾】 想人生梦一场,且不上西天罢。锁不住心猿意马,便做到见性成佛待怎么?念甚的妙法莲华。(旦云) 不上西天不成佛,也非小可。咱们焉敢指望。若是不念经,不应付,那里有盘缴来也? (净唱) 当袈裟告了消乏,到头来踢弄的风声大。(外丑扮街坊人叫门科) (净云) 什么人叫门? 俺这里做好事未毕,正忙着哩! (又打门不开跳墙打诨科) (净云) 俺行常想着跳人家墙头,您这起光棍,倒来跳俺的墙。拿住拿住! (旦云) 这都是俺街坊家。俺平日与他相处,也好来,也歹来。他每又是官差,不要和他歹斗。量俺们也不是强奸,又不该死。和他见官去罢! (净云) 却才是了手也! (唱) 众街坊识, 扣膊儿一掐。 呀! 法门中拴出一对耍娃娃。
(净吊场云) 街坊邻里得知闻,权在当官不在君。四只匾脚踏地稳,三个光头那怕人。(众云) 还有一个和尚在那里? (净摸腹云) 在这里藏着哩! 惹事的全然是他,一向被他连累了我。他倒是正犯。你们两手紧紧拿住拴了去。(下)
繁衍: 孳育繁殖。业根: 过去所作的罪孽。玉筋: 佛教称僧人死后鼻涕下垂,为玉筋。这里是指眼泪。布瓦擦头: 向头上乱投瓦片石块。空门净土: 佛教僧侣修行的地方,即寺院。畅好是低答: 正好同样的下作。阳局: 逗人的面部表情。顶老儿: 头。刀麻儿: 脚。迷里虚花: 眼花缭乱。波罗密: 梵语,摆脱了生死轮回而归于寂灭的意思。摩诃萨: 梵语,指芸芸众生。铺苫着眼: 低眉落眼。当阳佛: 佛教中的阿育王。 敲打。 达磨: 佛教禅宗祖师, 面壁九年, 坐禅化去。 伽蓝: 佛教中的护法之神。妙法莲华: 佛经名,为法华经的第二译本。识, 识破。
早在冯惟敏之前,就有了以和尚尼姑恋受故事为题材的民间小戏,名为《双下山》,冯惟敏的 《僧尼共犯》当是据这个小戏改编而成。对照民间小戏,它基本上保持了原貌。这个题材在当时一定是惊世骇俗的。结婚,对于常人来说,是普通不过的事情。但对于佛家僧尼来说。却犯了头等戒条,在某种意义上说,“和尚”、“尼姑”就是独身的同义语。当时不惟佛教的法规,就是社会上许多人也认为既入空门,就该断了红尘,而这部剧却在一反世俗观念,描写了佛教徒相爱结婚的故事。
此剧的第一折基本上体现了全剧的思想,即否定佛教的压制人性的禁欲主义,歌颂佛教徒对正当的人欲和爱情的渴望与追求。佛教对于男女之情是严厉禁止的,戒规中不论是五戒、八戒,还是十戒、具足戒,都是强调戒淫,它认为贪爱是万祸之源,人们有着这样的欲望是可耻的。应全力遏止他的滋生。这多么残酷! 哪一个男子不钟情?哪 一个女子不思春? 对于出家的和尚尼姑来说,也是如此。他们有的正当豆蔻年华,发育成熟的身体产生接近异性的强烈的渴望,然而,教规却要他们每日里不住地念着弥陀,手不住地击磬敲铙。到晚上,独守着空房,对着一盏青灯,去熬那漫漫的长夜。这样极不人道的教规,必然会引起佛教徒的厌恶。作者以极大的同情,真实地反映了佛教徒的苦恼与愿望,表示了对佛教教规的批判态度。
此折一开始,作者就借和尚明进的口表示了对教规的不满。“男女居室,是人之大伦。”没有夫妇,就没有人类的繁衍,没有人类的繁衍,人类岂不要消亡? 因此,和尚与尼姑对于性爱的追求是合理的。于是作者用热情洋溢的笔墨细腻地描写了他们健康的性爱。当和尚与尼姑同处一室时,性爱之火在他们胸中燃烧,一个敲打铙钹,一个敲打着木鱼,但都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都处于一种迷恋的状态。他们的渴望、他们的情感就象激荡在火山下的岩浆。岩浆终于无法再容身于地下了,它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冲了出来。一个说:“明禅明禅,罢了我也。”一个说:“惠禅惠禅,死了我也!”就这样,两颗火热的心跳到了一起,“他他他缠着俺,俺俺俺缠着他”。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蓄积了多年的潮水便放纵地奔流着。他们根本顾不得自己是佛家子弟,也不管入地狱、堕轮回、碓捣磨研的报应。作者这样描写他们性爱的情态,一点儿也没有批评的意味,只是以此传达出灵与肉结合的无限的美感。这一段描写告知我们,人之性爱是美丽的,是个体生命超越社会压力,感性动力超越性教条,精神享受超越功利欲求的一次金光灿灿的艺术活动,性爱,是天赋予每一个人的权利,任何力量都不能剥夺这样的权利。
这一折在艺术上亦有值得欣赏之处,如在景物的表现上,体现了中国戏曲写意的特性。戏曲的舞台不采用真实的布景,它的景在演员身上,在演员的虚拟化的表演之中。景由人现,景随人走。舞台上大多是一片空白,有时至多在情节需要时摆上一张桌子,几只凳子。象该剧和尚与尼姑私合的地点在碧云庵里,那么,在舞台上怎样再现碧云庵这一特定的场合呢? 怎样把观众带到这佛家修身参禅的圣地呢?作者巧妙地通过人物的语言把景物表现了出来。和尚与尼姑作爱时,和尚见到殿堂上的佛家人物塑像有些畏惧,尼姑则安慰他。和尚说:“那释迦爷把眼儿铺苫着,是见不上俺也!”尼姑说:“不是,他是那垂帘打坐的像儿。”和尚说:“那当阳爷把手儿指着俺这等胡行哩!”尼姑说:“不是,他那里捏着诀哩,不曾指是什么。”等等。这一问一答,评遍了殿堂内的人物塑像,观众看完了这一段表演后,就会认可所表现的景物和场所是碧云庵,而不是其它什么地方,空荡荡的舞台在观众的心目中就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仿佛看见了铺苫着眼的释迦. 伸着手的阿育王,嘻嘻大笑的弥勒佛,火性齐发的四大天王,怒发挓挲的八大金刚,等等。尤令人惊叹的是,剧本所规定的这一段表演,不是为了表现景物而表现景物,而是把表现景物和刻划人物结合起来,展示景物的表演没有游离于情节发展之外。
艺术上的成功之处还表现在语言上,该剧语言极为俚俗,采用了大量的民间口语。这一折约有一千七百字,却有几百个字的土语,如: 挤眉溜眼,串寺,布瓦擦头,呆狗骨头,撞头磕额,迷留没乱的顶老儿, 刀麻儿, 迷里虚花, 铺苫着眼, 恶恶扎扎, 扣膊儿一掐,等等。有的曲词全是由口语组成,如 【鹊踏枝】:“认不的我和他,辨不出真共假,恰便似两个尿泡,一对西瓜,蘑菇头一弄儿齐磕打,精秃驴越显得圆滑。”
戏剧语言采用民间口语对于舞台演出具有极大的意义。因为,戏剧不象看书,若是看书,语言文雅一点不甚要紧,不懂的地方还可以停下来的揣摩研究。戏剧语言是演员说出来的,倏忽即逝,没有揣摩的时间。再说,看戏的观众文化层次不同,太典雅了,文化水平低的人就不易理解。剧中人的语言不为观众理解,剧情也就茫然了,那么,这个戏就无法看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僧尼共犯》的作者大量采用民间口语的做法是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