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高明·琵琶记(第二十二出琴诉荷池)

(生上，唱)

【一枝花】 闲庭槐影转，深院荷香满。帘垂清昼永，怎消遣? 十二栏杆，无事闲凭遍。闷来把湘簟展，梦到家山，又被翠竹敲风惊断。

〔南乡子〕 翠竹影摇金，水殿帘栊映碧阴。人静昼长无外事，沈吟，碧酒金樽懒去斟。幽恨苦相寻，离别经年没信音。寒暑相催人易老，关心，却把闲愁付玉琴。院子，将琴书过来。(末将琴书上) 黄卷看来消白日，朱弦动处引清风; 炎蒸不到珠帘下，人在瑶池阆苑中。相公，琴书在此。(生) 院子，你与我唤那两个学童过来。 (末叫介， 净执扇、 丑持香炉上) (净、 丑唱)

【金钱花】 自少承值书房，书房。快活其实难当，难当。只管打扇与烧香，荷亭畔，好乘凉。吃饱饭，上眠床。

(参见介， 生) 我在先得此材于爨下， 斫成此琴， 即名焦尾。 自来此间，久不整理，今日当此清凉境界，试操一曲，以舒闷怀。你三人一个打扇，一个烧香，一个管文书，休得慢误。(众) 领钧旨。(生操琴介，唱)

【懒画眉】 强对南薰奏虞弦，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个流水共高山?呀! 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

(净困掉扇介，末) 告相公，打扇的坏了扇。(生) 背起打十三。那厮不中用，只教他烧香。(末) 领钧旨。(生唱)

【前腔】 顿觉余音转愁烦，似寡鹄孤鸿和断猿，又如别凤乍离鸾。呀! 只见杀声在弦中见，敢只是螳螂来捕蝉。

(丑困灭香介，净) 告相公，烧香的灭了香。(生) 背起打十三。那厮不中用。只教他管文书。(末) 领钧旨。(生唱)

【前腔】 蓝田日暖玉生烟，似望帝春心托杜鹃。好姻缘翻做恶姻缘，只怕眼底知音少，争得鸾胶续断弦。

(末掉文书介，丑) 告相公，管文书的乱了文书。(生) 背起打十三。(贴上，生) 左右，夫人来也，且各回避。(众) 正是，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末、丑、净下) (贴唱)

【满江红】 嫩绿池塘，梅雨歇，薰风乍转。瞥然见新凉华屋，已飞乳燕。簟展湘波纨扇冷，歌传金缕琼卮暖。是炎蒸不到水亭中，珠帘卷。

(贴) 相公原来在此操琴呵。(生) 夫人，我当此清凉，聊托此以散闷怀。(贴) 奴家久闻相公高于音乐，如何来到此间，丝竹之音，杳然绝响? 斗胆请再操一曲，相公肯么? (生) 夫人待要听琴，弹甚么曲好? 我弹一曲 《雉朝飞》何如? (贴) 这是无妻的曲，不好。(生) 呀! 说错了。如今弹一曲 《孤鸾寡鹄》 何如? (贴) 两个夫妻正团圆，说什么孤寡! (生) 不然弹一曲《昭君怨》 何如? (贴) 两个夫妻正和美，说甚么宫怨! 相公，当此夏景，只弹一曲 《风入松》好。(生) 这个却好。(弹介，贴) 相公，你弹错了。(生) 呀! 到弹出 《思归引》 来。待我再弹。(贴) 相公，你又弹错了。(生) 呀! 又弹出个 《别鹤怨》来。(贴) 相公，你如何恁的会差，莫不是故意卖弄，欺侮奴家? (生) 岂有此心，只是这弦不中用。(贴) 这弦怎的不中用? (生) 俺只弹得旧弦惯，这是新弦，俺弹不惯。(贴) 旧弦在那里? (生) 旧弦撇下多时了。(贴) 为什么撇了? (生) 只为有了这新弦，便撇了那旧弦。(贴) 相公何不撇了新弦，用那旧弦? (生) 夫人，我心里岂不想那旧弦，只是新弦又撇不下。(贴) 你新弦既撇不下，还思量那旧弦怎的? 我想起来，只是你心不在焉，特地有许多说话。(生唱)

【桂枝香】 夫人，旧弦已断，新弦不惯; 旧弦再上不能，待撇了新弦难弃。我一弹再鼓，一弹再鼓，又被宫商错乱。(贴) 相公，你敢是心变了么? (生唱) 非干心变，这般好凉天，正是此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间。 (贴唱)

【前腔】 相公，非弹不惯，只是你意慵心懒。既道是 《寡鹄孤鸾》，又道是 《昭君宫怨》，那更《思归别鹤》，无非愁叹。相公，我看你多敢是想着谁? (生) 夫人，我不是想着甚么人。(贴唱) 相公，有何难见，你既不然，我理会得了，你道是除了知音听，道我不是知音不与弹。

(生) 夫人，那有此意? (贴) 相公，这个也由你，毕竟你无心去弹他，何似教惜春和老姥姥安排酒过来，与你消遣何如?(生) 我懒饮酒，待去睡也。(贴) 相公休阻妾意。老姥姥，惜春，看洒来。(净、丑持酒上) (净唱)

【烧夜香】楼台倒影入池塘， 绿树阴浓夏日长。 (丑唱) 一架荼蘼满院香。(合) 满院香，和你捧霞觞，纳晚凉，卷起珠帘，明月正上。

(贴) 将酒过来。(唱)

【梁州序】新篁池阁，槐阴庭院，日永红尘隔断，碧栏杆外，寒飞漱玉清泉。自觉香肌无暑，素质生风，小簟琅玕展。昼长人困也，好清闲， 忽被棋声惊昼眠。 (合) 金缕唱， 碧筒劝。 向冰山雪鳷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生唱)

【前腔】 蔷薇帘箔，荷花池馆，一阵风来香满。湘帘日永，香消宝篆沉烟。谩有枕欹寒玉，扇动齐纨，怎遂黄香愿。(作悲介，贴) 相公，你为甚的下泪? (生唱) 猛然心地热，透香汗，我欲向南窗一醉眠。(合前) (贴唱)

【前腔】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只觉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前) (生唱)

【前腔】 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堪恋。起来携素手，鬓云乱，月照纱厨人未眠。(合前) (净唱)

【节节高】 涟漪戏彩鸳，把露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 (合) 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丑唱)

【前腔】 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前) (众唱)【馀文】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管取欢娱歌笑喧。

(生) 樵楼上几鼓了? (净) 三鼓了。

(贴) 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

(合) 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

(并下)



湘簟 (dian垫)： 用湘妃竹所编织的席子。黄卷： 这里指书。因在书上涂雄黄以防虫，故称黄卷。瑶池阆 (lang浪) 苑： 神仙居住之处。爨(cuan) 下： 灶下。焦尾： 琴名。有人用桐木烧饭，蔡邕懂得它是好木，要来做琴，果有美音。琴尾仍带焦痕，故得名“焦尾”。强对南薰奏虞弦： 相传虞舜弹五弦之琴，唱 《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故此处以“南薰”指南风，以“虞弦”指琴。那些个： 那里是。流水高山： 用 《列子·汤问》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流水，子期听出高山流水境界的典故，指琴声中并未出现高山流水的境界。水仙： 即 《水仙操》古琴曲名。别凤乍离鸾： 西京杂记，“庆安世，年十五，为成帝侍郎。善鼓琴，能为双凤离鸾之曲。” 螳螂捕蝉： 典出汉刘向 《说苑·正谏》： 吴王欲伐荆，少孺子以蝉、螳螂、黄雀见前不顾作比喻，晓以利害，使之罢兵，后比喻只顾眼前利益而不顾后患。续断弦： 用粘性强的胶可以粘接断弦，引申为续娶。雉朝飞： 琴曲名。与下文《孤鸾寡鹄》、《昭君怨》、《思归引》、《别鹤怨》等琴曲都表现思归伤别的悲怆情绪。新篁，嫩竹。宝篆沉烟： 印成篆文的沉檀香。齐纨： 白绢，一种名贵的丝织品。黄香： 人名，后汉时人，事亲至孝，夏天扇席使凉，冬天以身温被，才让父亲上床睡觉。玉绳： 星名。



《琵琶记》中的蔡伯喈，是我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化身。作者试图通过“三不从”将他塑成为一个全忠全孝的人物。在具体描述中，可以明显看到封建纲常的压力，科举制度的诱惑，权势的阻挠，三者纽结在一起，他是无力抗拒的，因而他的性格表现出了多重性和复杂性。他既善良又软弱; 既不断动摇妥协，又时常彷徨苦闷，心中自始至终充满了矛盾与痛苦。作者在刻划这一人物时，用笔的分寸把握得十分准确，尤其是描写他思念父母，眷恋爱妻的一系列情节，是十分逼真，生动感人的。“琴诉荷池”则又是其中最精采、最动人的一出。

这出戏是蔡伯喈入赘相府后，思念赵五娘的专场戏。戏一开场，作者就通过 【一枝花】 这只曲子，直接将伯喈所处的环境及其心态，展现在观众面前： 夏日相府幽静的庭院，槐影婆娑，翠竹摇曳，池塘里鸳鸯戏水，荷花斗妍，香溢满院，好一派醉心迷人的美景。生活在如此幽雅的环境中，理应赏心悦目，乐而忘返。然而，相府虽然富贵豪奢，蔡伯喈却无心于良辰美景“碧酒金樽懒去斟”。整日里“闷来把湘簟展”。高堂、爱妻无时无刻不挂记在心上，就连梦魂都萦绕着家乡。这种感情是真实而诚挚的。可叹的是，在森严的相府，别说欲归“家山”是不可能的，就连心中的苦闷也是无人能与诉说的，只能把“幽恨”埋在心底，把一腔“闲愁付玉琴”。这里通过一曲一白真实地刻划出一个软弱妥协，却又忘不了家中亲人的封建士子极度苦闷、忧郁、彷徨的复杂心理。寥寥数句，便在观众面前呈现出一位善良、软弱而又可怜的天涯游子形象。

接下去，作者正面描写琴诉荷池，采用了托物抒情的手法，层层展示蔡伯喈的内心世界。

戏曲是一种歌唱艺术，歌唱的长处，在于抒情性与节奏感。优秀的剧作家，总是安排大段的唱词，通过戏中人物的演唱，来坦露人物心灵的奥秘，敞开其精神世界的大门，展现灵魂深处的皱褶，让人物逼真地站立在观众面前。高明则谙熟戏曲艺术的这个特点。他一连用三支【懒画眉】 曲子，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蔡伯喈对五娘的怀恋。写得细腻曲折，千回百转，左盘右旋，极纵横排宕之至。第一支唱出了伯喈对处境的不满和对五娘的思念。当他强打精神，弹起琴来，“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为什么不似前呢? 一句“只见满眼风波恶”便道出了不似前的原因。 过去， 新婚夫妻， 情意融融， 如今“三辞不从”被迫入赘相府，如同一只关进笼子的鸟，不得自由，弹出的琴怎么能“似前”呢?也正因为眼前所见到的是“风波恶”，才更加怀恋昔日的生活，思念心上的人。第二支，表现了他与五娘两处分离的痛苦。一双新婚燕尔的恩爱夫妻，活生生地被分离开，彼此“似寡鹄孤鸿和断猿，又如别凤乍离鸾”承受着孤独凄凉之苦。尤其自己身在相府，朝朝夕夕惴惴不安，提心吊胆。想起这些令人痛苦的事情，伯喈怎能不“顿觉余音转愁烦”呢?第三支道出了伯喈与五娘重逢无望的感伤。前两句唱词，引用了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中的诗句，表达了伯喈欲归不能的惆怅情绪。思念亲人又不能与亲人相聚，这种灼人的痛苦，使他唱出了“好姻缘翻做恶姻缘”。既表达了伯喈对他与五娘美满婚姻的怀恋，也道出了对造成这种“好姻缘翻做恶姻缘”悲剧的不满。在他看来，眼下虽然和相府千金成婚，可哪能接续过去与五娘一起的美满生活。三支曲子，正正反反，曲曲折折地揭开了蔡伯喈的内心世界，使人们触到一颗思恋“旧人”欲归不能的人被扭曲的心，感受到一个善良而又软弱的人内心的痛苦。

戏至此，已产生了强烈的悲剧效果。然而，作者并未就此打住，而是让牛小姐出场，通过伯喈与牛小姐的大段宾白，更深一层地表达了伯喈对五娘的思念，刻划了他既留恋旧人又撇不下新人的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牛小姐出场，并没有冲淡伯喈心中的忧伤，相反，见了“新人”却更勾起他对“旧人”的思念，所以当牛小姐请他再操一曲时，伯喈连点三支，都是思旧伤别的曲子。甚至当牛小姐点名让他弹奏 《风入松》时，他竟弹出 《思归引》来，又弹出个 《别鹤怨》。此处真乃无意胜有意。作为“精通音乐”的蔡伯喈，不是不知道哪些琴曲是欢悦的，哪些琴曲是悲伤的。琴为心声，一个思乡恋亲，哀伤痛苦之人，又怎能弹出“金缕”之声呢?这正说明蔡伯喈思亲已到了如痴似醉的地步。

思念家乡和亲人，却不能归去; 不满眼前的生活，却又不得不过下去。蔡伯喈在无法解脱的矛盾夹缝中挣扎、彷徨、焦虑。在他和牛小姐的一番宾白中，作者巧妙地运用双关语“新弦”和“旧弦”，来刻划伯喈的矛盾心理，“新弦”在眼前，“旧弦”在心上，欲弹“新弦”则不惯，欲弹“旧弦”却撇了。“旧弦”难舍，“新弦”又撇不下……。可怜的蔡伯喈纠缠在这种矛盾中不能自拔，结果，弄得他“一弹再鼓，又被宫商错乱”。这种矛盾，激荡着他的感情，灼烧着他善良而脆弱的心。

在戏曲中，对于同样的景物，可因心情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感受。心情郁闷，对着美景，反而会使心情更为烦乱。夏日的相府庭院，对牛小姐来说“簟展湘波纨扇冷，歌传金缕琼卮暖”。清闲、幽悠，伴着夫婿，牛小姐的心情是平静愉悦的，见此佳景，他自然要请伯喈操琴，再劝其饮酒，甚至“深院黄昏懒去眠”; 与夫婿欢度良宵。而伯喈呢? 由于“旧弦已断，新弦不惯”，所以先是“宫商错乱”，继而“懒饮酒”，并要“欲向南窗一醉眠”。尽管相府“谩有枕欹寒玉，扇动齐纨”，但又“怎遂黄香愿”? 他马上联想起家乡的二老，希望能如黄香那样奉待双亲，所以为不得归养而感到痛苦。一个是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尽情欢娱。一个是离乡游子，思念亲人，声声断肠。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不同的思想感情，在对比中，清楚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后几支曲子，主要是写夏夜景色，表现牛小姐和下人的欢悦之情。这样写的目的，一方面来映衬前出戏中蔡家的贫穷困苦，给观众展现出“荣枯咫尺异”的情景，从而进一步深化主题。另一方面来衬托伯喈的忧思，以唤起观众对伯喈的怜悯与同情。相府夏日的景色确实迷人，但可以想象得出，伯喈由于思念“旧弦”内心是痛苦的，尽管他在美景之下，众人之前，强作欢颜，但在众人的歌声中，我们似乎也能听到伯喈那发自肺腑的叹息声。

《琴诉荷池》这出戏，突出表现了蔡伯喈身居牛府，享受荣华富贵，但精神空虚，思想苦闷，思念亲人，既恋“旧弦”又撇不下“新弦”，内心世界矛盾重重。他的善良、软弱和动摇，终使他成为“三不从”的受害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仍不失为一个悲剧人物。除了蔡伯喈这一形象外，在这出戏中，牛小姐清闲、恬静、聪敏的性格也刻的非常鲜明。她那一笑一嗔，一举一动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对蔡伯喈的形象塑造也起到了很好的对比映衬作用。

这出戏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是曲白绮丽典雅，这是符合相府这一特定环境和蔡伯喈、牛小姐的身份和性格特征的。如： 牛小姐唱了【梁州序】第一支曲子中描绘的相府，不是雕梁画栋，重彩飞檐豪华的厅堂，而是幽静的庭院。馆阁、清池、新篁遮掩、槐荫覆盖，再配上漱玉清泉，荷池飘香，正衬托出新婚后的牛小姐恬静、清闲、美满的内心状态。这与前一出《糟糠自厌》，本色朴实的曲白对照，一俗一雅，各得其所。同时两场冷热、悲喜对比强烈，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瑜中有瑕的是，下人唱的曲词有些过于追求词语的华丽，与这些人的身份、教养不太相符，听来有些别扭。其次，作者成功地运用了托物寓情的手法，让伯喈借琴声倾诉对亲人的怀恋，用琴声的变化来表达其内心的波澜，既形象生动又委婉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