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最高楼》原文赏析
商於鲁县北山
商于路,山远客来稀,鸡犬静柴扉。东家劝饮姜芽脆,西家留宿芋魁肥。觉重来,猿与鹤,总忘机。问华屋高资谁不恋?问美食大官谁不羡?风浪里,竟安归?云山既不求吾是,林泉又不责吾非。任年年,藜藿饭,芰荷衣。
这首词,从其绝意仕进、甘心隐遁的情调来看,当作于金亡之后。元好问于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中进士,前此金在元兵进逼下,被迫于贞祐二年(1214)迁都汴京,自此国势日颓,败亡无日。而好问自进士入官,仅十二年而金亡,从此逃名遁世,情见乎词。
上片,实写风土人情。“商於路”三字,用古地名称引发伤时的感慨,起得突兀,涵盖全词,下文的写景抒情皆于此发轫。词人胸藏书史,心悲黍离,偶过商於,异常敏感:昔秦之诱楚(《史记》:张仪说楚怀王绝齐亲秦,秦愿以商於之地六百里献楚),今元之败金(《金史》:哀宗正大四年〔1227〕十二月,蒙古兵下商州——古商於),竟后先一揆,兴亡同势。这里“路”字含义极丰,不仅指示了古往今来各种人物行经商於的客观之路,而且暗示出人生选择的主观之路。词人深识世路崎岖,已与仕路绝缘,此时的选择,只有沿着遁入山林唯一的路走下去。“山远客来稀”,本意是说此路为世人所不取,所以“客来稀”。但却用“山远”作为“客来稀”的原因,则显得含蓄浑厚。同时也反衬出自己不谐流俗的高洁志行。“鸡犬静柴扉”,写宁静的山村,接首句“路”指示出通向的所在。它通向“柴门”,是平民的山村,非显贵的别墅。“鸡犬”虽是极普通的家禽(畜),但却是山村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老子设想的“小国寡民”,虽主张“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但还要使“鸡犬之声相闻”。孟子想推行的“五亩之宅”,也主张“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山村中有鸡犬,不仅丰富了生活,而且增强淳朴的气息与渊静的氛围。陶渊明用“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来衬托“虚室有余闲”,这里以“鸡犬”显示“柴扉”之“静”,均与“鸟鸣山更幽”同一境界。“东家劝饮姜芽脆,西家留宿芋魁肥”二句,写村人款留情景。“东家”、“西家”,概指多家;“劝饮”、“留宿”,互文见义。“姜芽脆”、“芋魁肥”,特写鲜美悦口的土产菜羹(东坡《扬州以土物寄少游》诗:“先社姜芽肥胜肉。”《汉书·翟方进传》:“饭我豆食羹芋魁。”),以示主人待客真率之情。“觉重来”,反应“客来稀”,表示与俗客异趣,而眷恋山村之情溢于言表。“猿与鹤,总忘机”,紧接“重来”开一新境:以山林间的猿鹤忘机,喻宾主交欢,忘形尔汝,构成了物我皆忘的浑然一体。
下片,虚写世态怀抱。“问华屋高资谁不恋?问美食大官谁不羡?”遥承首句“路”,用双问句排列,张大世俗帷幕,引人识别其趋向,判断其是非。“风浪里,竟安归?”汇双问句逼出单问句,将“华屋高资”与“美食大官”纳入“风浪里”,动摇其恋羡之情,然后提出“安归”之问,笔调警动,发人深省。词人生当国破家亡之际,对“风浪里”的况味体察最深,遂毅然选择归隐山林的道路。归路既定,心安理得。“云山既不求吾是,林泉又不责吾非”,就是这种自得心理得到满足后的愉悦。浩荡云山,共吾肺腑;清逸林泉,同吾啸傲。避求是之烦扰,远责非之苛难。“不求吾是”,“不责吾非”,已置身于是非之外,是人生最高境界。至此,再回顾所经历之道路,益觉今是而昨非。以“任年年,藜藿饭,芰荷衣”三句作结,是意志坚定的强烈表现。隐居生活,亦非易事。陶渊明被称为“古今隐逸之宗”,归田后躬耕而不能自给,衣食维艰,至于乞食。词人明乎此而不悔,矢志弥坚。“任年年”,即长此以往;“藜藿饭”,以藜藿充饥;“芰荷衣”,以芰荷蔽体。语出《离骚》“制芰荷以为裳”,此处化用,表示将砥砺志节,远避尘嚣。着一“任”字,即可见其旷达而无芥蒂之胸怀。
全词以一“路”字贯串上下,无论是实写或虚写,都围绕“路”生出意境,百折千回,极沉郁顿挫之致。元好问崇尚杜诗,又遭世乱,故其诗词风格沉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此词可贵,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