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史铁生的照片,难道……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一沓报纸在冷风里飘荡。一张偌大的头像,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几乎占据了一个整版,悬挂在路边报亭的正中间,一丝温和憨厚的笑容,挂在那张看着令人踏实的方正的脸上,他的视线向着斜前方,仿佛憧憬着寒冬里明朝升起的暖阳。熟悉的东西总能够触动我,隔着一条街,我瞄了一眼,一种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地笼罩着我。我迫不及待地躲闪着车辆,三两步横跨马路,在报亭前,呆呆地站了半天,这分明是史铁生!在他60岁生日的前一天凌晨,突发脑溢血逝世。我默默地离开那里,不小心在马路牙子上踩翻了一脚,我打了个趔趄,肚腹里开始翻江倒海,我的脑袋开始轰响,脚下有点软绵绵的。
史铁生是我最钟爱的作家。钟爱一个作家的作品和钟爱一个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即使没谋过面,只要看到他的文字,体味着字里行间的温度,身外的一切就远了,整个世界是安静的,心里熨帖着,沉浸在一种饱满又莫名的情绪里,久久不愿出来。
《我与地坛》是我读到的史铁生先生的第一篇文章。那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我的清醒在深夜里恣意,在别人的酣眠里,睁着痛苦的眼。害怕影响家人休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翻阅一本杂志,不起眼的一篇文章攫住了我的眼球。我浏览了一遍,又迫切地仔细读了一遍。四周的黑夜,只有局促着我的墙壁是光亮的,心里驱不走的黑暗,曾令我窒息,眼前的这些普通的字符,为我勾画了一个异常明亮的世界,它渐渐驱散氤氲于心的尘霾,引领我走出那片茫茫的黑暗之泽。
我突然感觉到,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有一颗苦难的灵魂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我扫了一眼作者的名字,并不熟悉,当时也就没记住他的名字。英雄不问出身,我认为好文章也不问出处。
缘分是上天安排的,你不用刻意去等它,它就在你生命的某一天与你不期而遇。几个月之后,我在语文教科书上发现了这一篇。我要用一星期的时间去研究它,之后给高一的学生上一堂欣赏课。这时候它的名字——《我与地坛》已深深地烙在我心里,史铁生这个名字与我也亲近起来。因为备课,了解了他的人生际遇。北京知青下乡,二十岁突然双腿残疾,后来在街道的工厂里做工,业余创作小说。他曾经摇着轮椅在地坛里呆了十五年,也曾几次自杀未遂。地坛里的白昼和黑夜,建筑与行人,一草一木,一叶一虫,以及疼爱他又不知所措而耗尽心力的母亲,这一切在他眼里,也在他心里,陪伴着他,久而久之,给了他神性的启示:“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这篇文字里徜徉,与史铁生在地坛的角角落落里辗转,看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凝视淡褪了朱红的门壁,走过那一段段坍圮了的高墙和散落的玉砌雕栏,在愈见苍幽的老柏树下,陪伴茂盛得自在坦荡的野草荒藤。正如史铁生在文中所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我总觉得,在我人生最落魄的时候,这些文字走进我的生命里,不正是上帝对我的救赎吗?
一周之后,这些文字仿佛是流淌在我骨子里的血液。课堂上,在少年人澄澈的目光里,我带领他们在史铁生的笔下,在地坛里,享受着生命的精彩:蜂儿舞成了一朵小雾停在半空;摇头晃脑的蚂蚁捋着触须猛然想透了什么;瓢虫爬来爬去,忽而又飞走了;蝉蜕寂寞成空屋子;草叶上滚动的露珠,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的繁华充满生机,所有卑微的生命都自由自在地自我存在。荒芜的园子并不荒败,这给了作者生命的启迪:再卑微的生命也有活着的权利和自由,再不堪的处境也得坦然面对。他的文字是暗夜里的一道强光,让我清楚:我遇到的挫折是微不足道的,这个世界上比我不幸的大有人在,关键是如何面对无常的命运,灾难面前,怎样昂起不屈的头颅。
后来又学习了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苍茫的深山之中,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他们穿梭于各个村落之间,以拉三弦说书为生。老瞎子的师傅曾经告诉他琴槽里有一张治疗失明的药方,只有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把药方取出来。于是,老瞎子尽心尽力地弹断一根又一根……终于有一天大功告成了,他欣喜激动地打开琴槽,结果那里面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告诉小瞎子,弹断一千二百根才能取出药方,他希望小瞎子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标拉紧,于是,生活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他在绷紧的过程中得到了快乐。
海明威说:“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它奋斗。”我们就像那个在黑暗里憧憬着光明的瞎子,苦难是丰富而宽广的,有了这个虚设的目标,享受充实的过程就足够了。史铁生曾说:“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史铁生直面残疾与病痛,彻悟了生命,对宿命没有抱怨。他的作品里透露出残缺的完美,更给人悲剧的震撼力量。
一向健康的母亲早早地去世了,而残疾的儿子却勇敢地活了下来。史铁生在《合欢树》中写到:“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 为了给儿子治病,母亲显示出不屈不挠的精神与信念。“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最后母亲终于意识到无法通过各种努力治愈儿子的双腿,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残酷而无情的现实。为了激励儿子在生活中重新站立起来,“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母亲的无私无怨、坚强执著、宽厚仁慈鼓舞着史铁生在文学的路上走下去。他小说获奖之后,面对众多登门访问的记者,准备的套话说来说去觉得心烦,就摇着轮椅,坐在地坛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作者的心得到一点安慰,默默地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母亲亲手栽在窗下的合欢树,就是母亲活在人世的见证,儿子的绵绵情思,将永远与之“合欢”。
史铁生在散文《宿命的写作》里提到他写作的原因,首先是谋生,其次是为价值实现,然后还有更多的什么,一是不僵死在现实里,因此二要维护和壮大人的梦想,尤其是梦想的能力。他把写作当成职业,以它为光荣,以它为信仰,更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在《“忘了”与“别忘了”》中谈到他的残疾时,他说残疾人假如有阴云的话,也是他敏感的产物。试想这敏感若多起来,谁跟他说话能不提心吊胆般戒备呢?这样下去哪还有平等可言呢?他认为人道主义不仅意味着残疾人该有人的权利,还意味着他们必须理直气壮地去争取,倘自己先胆怯了,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主张:让我们的肉体不妨继续带着残疾,但要让我们的精神像健康人一样与世界相处。
后来,断断续续读了一些史铁生的作品。又了解到他的身体状况,患尿毒症,需要一周三次去医院做肾透析。他调侃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肉身的史铁生,要承受外人无法想象的生存之痛、生命之痛。
读他的文章,每一篇我都能感觉到文字背后的沉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于是,又害怕读他的文章。
史铁生去世后,耿耿于怀的痛惜之情又促使我读了陈希米(史鐵生的妻子)怀念他的书——《让死活下去》。她说:“好像心和身体,所有的地方都悬着,绝望得找不到绝望。”郁结其中的空寂令我不忍卒读。这是失去伴侣的孤雁在寒风中的哀鸣。书中引用哲人唐望的话:“一旦你开始忧虑,你就会因为绝望而抓住任何东西;一旦你抓住不放,就会为之耗尽你的力量,或耗尽你所抓住的人或东西。”孤独的她开始通过阅读、行走和书写,不断地和史铁生的灵魂对话,与思想史上的哲人交谈,向虚空发问。“史铁生看书慢,看到前页把自己的体悟写出来,等到翻到后页和作者写的一样。那些经过自己丰富体悟过的,会融在血液里,不光更丰富更有力,而且还会生长,成为生命经久的滋养。”经过深沉阔达的思考,她慢慢走出失去爱人的绝境,重新寻获生命的意义,她要用她的生命让史铁生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下去。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2011年1月1日。新的一年的阳光洒满鲁西南这个小城的西门大街,正午我刚从亲戚家吃完饭出来,突然瞥见,路边报亭里悬挂着的报纸上那一幅偌大的黑白照片,史铁生坦然的微笑正对着我。我突然明白,史铁生先生永远离开我们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想着,一个坚强的战士,在与厄运斗争了四十年之后,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这个世上少这一个人,仿佛整个世界都空旷了,一缕寒风就把一条大街扫荡了。读了不少书,没有哪一个作者能像他一样深深地走进我的内心。他用残缺的身体,留给我们最健全的思想。他的乐观,他的生命哲思,会照亮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陪伴我们一直走下去。
深冬的大街上,路人躲躲闪闪地回避着冷风。我直着脖子,沿着街道朝着背离家的方向,机械地走下去。走着走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冷风中噗噗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