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结文《右溪记》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已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 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据四部丛刊本《元次山集》)
元结是唐代韩、柳古文运动的先驱之一。他一反当时文坛上崇尚雕绣藻绘的骈俪习气,以其简淡高古的风格而独树一帜。他在文体改革上的业绩,不仅表现在他倾力写作的以讽世刺时为主旨的杂文中,而且也表现在奏议、游记等方面。《右溪记》即为元结山水文中的名篇。文章作于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右溪”实际上不过是今湖南道县城西的一条无名小溪,本文借右溪之命名为端由,抒写了对幽邃小景的审美体验,并于其中寄寓了作者的人生感慨。
这篇游记小品的结构可分为三层: 首先写景,继而议论,最后记事。文章从交代溪的地理位置落笔,“城西”、“南流”分别说明溪的方位和流向。首句曰“小溪”,言其不以名闻。文章不由溪名直接生发,却从溪的未名写起,这不但是文家曲笔生波的惯技,联系下文作者所发的感慨,又当自有深意。盖溪无名而美,虽美却又不为世人所知,全篇旨趣均由此生发。故紧接着便写溪水形胜之美。作者写景不事铺陈,不加藻绘,而是独具慧眼地拈出赏心之处,其特点乃在寻常处见出跌宕变化之趣: 佳处之一写岸石之胜,以溪岸盘屈错落的怪石,化平坦为崎岖;佳处之二写水流之胜,以溪中回旋奔溅的水流,化潺湲为激荡;佳处之三写林木之胜,以溪周围枝叶覆盖的茂林修竹,化坦露为幽隐。总之,是在本来易于一览无余的尺幅之内挥洒笔墨,牢笼百态,从而传达出丰富的审美感受。但作者之意不在模山范水,流连光景。行文至此,忽又宕开笔去,围绕溪的遭际横生议论。如此宜人之风物,本应不乏知遇,如今却独处郊野,寂寞无闻! 它的审美价值及其在现实中落寞的处境适成强烈对比,使人思之惆怅难平! 作者睹景生情,触发起的不是一般的愉悦之感,而是胸中的郁抑之气。联系元结的身世遭遇,可知这并非作者泛泛而发。元结具有经国抱负和文武才略,体察民瘼,在安史乱中又立有战功,可是一生坎坷不遇,早年曾受李林甫的排挤打击,后又“见憎于第五琦、元载,故其将兵不得授,作官不得达,母老不得尽其养,母丧不得终其哀”(李商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作者为小溪的“无人赏爱”而“怅然”,其中又何尝不是在为动乱时世“士不遇”的命运慨叹! 这一段议论看似邪径旁出,实为全篇主脑。“无人赏爱”四字,将物理、人情相融通,把全文主旨点醒呼出,可谓全篇的点睛之笔。至此,“小溪”已不仅是自然界供人赏心悦目的玩物,而成为作者深系于心的某种人生感受的象征,作者对之倍加珍爱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文章最后胪举的修缮、命名、刻石等事,正是水到渠成。而“右溪”的命名,既和文章开头所说溪的位置“城西”相照应,又归到题面,收束了这篇言简意赅、结构紧凑的小文。
全文的结构特点是虚实相生: 首尾的写景、记事是实,中间的议论、感慨为虚。即使是议论部分也有虚实之别,说小溪的现实处境为实,推想小溪在山林城郭是虚。一虚一实,交相辉映,行文颇有摇曳跌宕之姿。奇景奇想,均化为文章之奇。清代的王鏊曾说:“道州(指元结)诸山川,亦曲尽其妙。子厚(指柳宗元)丰缛精绝,次山简淡高古,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后也。”(《震泽长语》卷下)元结的山水文,善于把秦汉以来以自然物象象征人的品德的“比德”手法,和晋宋以来简洁省净的写景文字熔为一炉,在景物中注入富于伦理内容的人生感受,或以峻洁的用语作愤世忧时之言。这些都对后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下开了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先河。例如元结的《茅阁记》,以茅阁借喻“贤人君子为苍生之庥荫”;《菊圃记》以旧圃之菊栽而复失、失而复植借喻“贤人君子自植其身,不可不慎择所处”等。《右溪记》虽不以明喻手法出之,而议论和写景仍在不即不离之间互相呼应,其要旨不离借山水以吐胸中之气。我们读后来柳宗元那些专为“人未尝游”、“过而陋之”、“货而不售”(《永州八记》)的山水小景所作的游记,是不难看出这两位作家一脉相承的文学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