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诗人的敏感之心往往暗合一种宗教精神,二十六岁的青年苏轼写的这首诗就充满了深沉的禅意玄思,与佛教的世界观冥合。嘉祐元年,苏轼与弟苏辙(子由)进京应试,至河南,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宿于奉闲僧处,与子由题诗壁上。五年多后,苏轼赴凤翔做官,重过渑池,而老僧奉闲已死,骨灰葬入新塔;墙壁残破,不见旧日所题之诗。短短数年之间,人亡物迁,抚今追昔,诗人陡然产生出强烈的人生空漠无常之感。人生为何?人生不过是一次无目的的旅行,像飞鸿一样飘忽无定。所到之处,或许会如雪地上的孤鸿那样留下指爪痕,但一切转瞬即逝,不可久存,天地茫茫,孤鸿任意西东,难寻归宿。老僧新塔,坏壁旧题,往日崎岖,在诗人看来,都是泥上指爪,只不过或存或亡罢了。往事如斯,前程可卜,无非如飞鸿踏雪泥一般来去无定,行踪缥缈。
“雪泥鸿爪”这一著名的比喻,显示出诗人对人生际遇的偶然性有深沉的了悟,禅意盎然。所以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卷三注称此诗前四句暗用《传灯录》天衣义怀禅师语:“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则认为查氏之注“诬罔已极”,因为“凡此类诗,皆性灵所发,实以禅语,则诗为糟粕。句非语录,况公是时并未闻语录乎”。王氏之说虽然雄辩,但据当今学者考证,苏轼早在进京应试之前,就已受家庭影响,接触过佛教。而在佛经中,“空中鸟迹”是很常用的意象之一,比喻空无虚幻或缥缈难久。如《华严经·宝玉如来性起品》:“譬如鸟飞虚空,经千百年,所游行处不可度量,未游行处亦不可量。”又如《天圣广灯录》卷二十二鼎州德山惠远禅师颂:“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都隐然可见“雪泥鸿爪”之喻的原型。查氏之注,并非“诬罔”,只是所引禅典不够贴切而已。其实,禅语往往既生动形象又富有哲理,兼之诗人慧心领悟,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何“糟粕”之有?
此外,苏轼这首诗在语言的运用上也与禅宗公案相通,即用具象语言回答抽象问题。云门宗创始人文偃禅师有一则著名的公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文偃答:“春来草自青。”(《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问与答之间就可视为一种隐喻关系。苏轼的诗句与之如出一辙,如“人生到处知何似”两句,完全可以改写成禅宗公案的形式——僧问:“如何是人生到处?”苏答:“飞鸿踏雪泥。”正如我们可以把文偃的公案改写成苏诗句式一样——“佛法大意知何似?应似春来草自青。”由此可见,苏诗和禅宗言句都是同一种思维方式的产物。
指上琴声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琴诗》)
苏轼这首诗写于贬官黄州期间,是为题沈君琴而作。而他在《与彦正判官书》中又将此诗称作偈,抄录赠与僧人纪公。无论是诗是偈,这首七言的韵文暗寓的佛理是显而易见的。
在这首诗中,苏轼提出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琴声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如果说是产生于琴上,但是无指头拨弄的琴为什么不响?如果说是产生于指头,但是为什么在指头上听不到声音?苏轼这一充满机智的提问,实际上涉及到佛教所说的因缘问题。佛教认为,世上万有(现象界)皆非实有,一切事物皆产生于因缘。譬如这琴声,既不在琴上,也不在指上,原本是空无一物的。所以《苏轼诗集》卷四十七《补编》冯注此诗云:“《楞严经》:‘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亦复如是。’又,偈云:‘声无既无灭,声有亦非生。生灭二缘离,是则常真实。’此诗宗旨,大约本此。”琴声产生于琴与手指相接触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说,琴声因妙音与妙指之间的因缘而发。一旦琴与手指分离,琴声自然就会消失。如果悟得这个道理,就知道世上万有无非依因缘而生灭,总是虚妄,皆非实相。
这首《琴诗》,使我们想起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中的诗句:“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水声也是由水与石的因缘而生,雷转山惊的本质是空无。事实上,苏轼的禅悟很可能来自韦应物诗的启发,如苏轼有《送郑户曹》诗云:“山水自相激,夜声转风雷。”又有《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诗云:“石中无声水亦静,云何解转空山雷?”就都是暗用韦诗之意。
不过,这首《琴诗》的意义已超越了佛理。时贤谈艺,或举此诗以阐明美的产生乃在主客观相统一的观点,或引此诗证明艺术神品产生于主(指)客(琴)和谐、身与物化的那一瞬间,虽未理解本诗的禅学背景,然而郢书燕说,倒也未尝无益。
翠盖红妆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
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
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
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黄庭坚《又答斌老病癒遣闷》之一)
北宋诗人黄庭坚生活在禅宗文化氛围极浓的洪州分宁县,从小耳濡目染,接触到佛理禅机,在十七八岁时他就写下了“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次韵十九叔父台源》)这样阐述万法平等观念的诗句。到了晚年,经历过世事的坎坷,他的禅学修养更深,心如秋江之月,澄澈宁静。这首诗写于贬谪戎州(今四川宜宾)之时,其时黄庭坚身染沉疴,而烦恼不起,最终以清心静虑战胜疾病。
按照佛学“万法唯心”“境由心生”的观点,人的疾病皆是由人的心而产生的。本来五蕴皆非,四大皆空,人体的物质形式都是虚妄相,疾病又何处扎根呢?所以“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参透此理,就知道所谓疾病无非是心的幻觉。只要心念之间消除了颠倒妄想,百病自然痊癒。“西风将小雨”二句,不仅是自然界的暑热被西风夹着小雨驱除殆尽的外在现象,而且也是悟罢的诗人——“居士”战胜疾病烦恼后的内在感觉的象征。“凉入居士径”之“凉”既是“心随境寂”,也可以说是“境因心寂”。秋风小雨之后,诗人周围的环境更加清爽:苍翠的竹林环绕着开满荷花的池塘,鸟语宛转,鱼游自得。不仅景物清幽,而且禅味悠长。所谓“自悦鱼鸟性”,就是诗人在同时写的另一首诗中所说的“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或者是唐诗人常建在《题破山寺后禅院》中所说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悦”当然是禅悦,这“性”当然是解脱的自性。“红妆倚翠盖”二句,乃就眼前景物生出新的禅悟。“红妆”指荷花,“翠盖”指荷叶,承上文“莲塘”而来。荷花本是佛教崇敬的一种花,按《大日经疏》卷十五说,它是一种吉祥清净、可悦众心的象征。不过,黄庭坚在此却暗用佛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戏称荷花为红妆翠盖,作为欲念诱惑的象征。据《维摩诘经》记载,维摩诘居士称病,佛遣诸菩萨大弟子前往问疾。维摩诘借机为诸菩萨说法。说法过程中,维摩室中一天女以花散之诸菩萨大弟子身上,以验证其道行。凡心存净垢之念、结习未尽者,花即粘着身上;凡心中湛然不动、了无净垢之别者,花即自然堕落。黄庭坚此刻面对艳丽的花叶,有如面对紧倚翠盖的红妆美女,而禅心全未受到点染,可以说已悟入维摩诘居士的境界。有这样清净的“禅心”,一点欲念也不起,还有什么疾病可以侵袭呢?
黄庭坚在生病时常以维摩诘自居,号称是“菩提坊里病维摩”(《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本诗咏病,自然也化用了维摩的佛典。不过,全诗从切身感受谈起,并以西风、小雨、苦竹、莲塘、鱼鸟、红妆、翠盖等环境景物作陪衬暗示,禅境诗情,融为一体,全无事障、理障之弊。
随俗婵娟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
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之二)
元祐三年,黄庭坚在京师馆阁任职,老朋友陈慥(字季常)从黄州寄来一束连理松枝,他写下两首绝句答谢。在第二首中,他用了一个带有几分戏谑意味的曲喻传达出极深刻的哲理。
连理是树木的一种特异现象,即异根树木枝条相连。在中国古代,连理枝向来是爱情的象征,如白居易《长恨歌》写唐明皇和杨贵妃七月七日在长生殿的誓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连理枝自然是很少见的现象,而松树连理则不仅在生物学上显得奇特,似乎还具有伦理学上的反常冲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松树向来被古人看作气节的象征,铮铮铁骨,具有刚健的英雄之气,而连理枝则刚好相反,寸寸柔肠,充满婉约的儿女之情。正是古松和连理这对矛盾的组合,勾起黄庭坚的奇思逸想,并从中得到禅理的感悟。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诗人首先指出,老松不同于艳丽的春花,正如《论语》中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当温暖的春天过去,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纷纷凋谢之后,老松仍然参天挺立。至于它生出连理枝,那不过是其偶然现象,并非其必然本质。那么,为什么凌寒后凋的古松会偶然生出这种象征爱情的枝条来呢?黄庭坚用了一个出乎寻常的比喻,道出了其中禅理:“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据任渊对此的注释,“金沙滩头”句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出自《传灯录》:僧问风穴禅师:“如何是佛?”风穴答曰:“金沙滩头马郎妇。”一是出自《续玄怪录》:“昔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少年子悉与狎昵,数岁而殁,人共葬之道左。大历中,有胡僧敬礼其墓曰:‘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尔。’众人开墓以视其骨,钩结皆如锁状,为起塔焉。”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二)论《太平广记》第四十六则“马郎妇”条引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十三曰:“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这就是佛教所谓“以欲止欲”。
但黄庭坚使用锁骨菩萨的典故,并非为了宣扬“以欲止欲”的道理,而是旨在表达一种忌俗与随俗相统一的人生哲理。这首诗里,锁子骨指菩萨身,是本质。婵娟指妇人的美色,是菩萨为度世人而幻化的形相。老松的劲节犹如菩萨身,而它生出的连理枝则好似暂时幻化的美色。而诗人思路的是,参天的古松偶然生出象征儿女私情的连理枝,好比金沙滩头的锁骨菩萨,也不妨偶然化作人间的多情少妇。这里的谐趣中暗含着这样的哲理,只要本质上不磷不缁,超尘脱俗,行为上不妨任运随缘,和光同尘。这也就是黄庭坚一贯主张的生活态度:“俗里光尘合,胸中泾渭分。”(《次韵答王眘中》)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