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拉丁美洲文坛十分活跃,特别在小说创作方面,各种流派和倾向的作品纷纷涌现。其中“结构现实主义”不仅在拉丁美洲成就突出,影响很大,而且它还超越了拉美的洲界,成为当代世界文坛颇有影响的文学流派之一。
拉丁美洲文学中的结构现实主义的历史很短,它开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危地马拉著名作家、一九六七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利亚斯(1899—1974)后期的短篇小说《危地马拉周末》是第一部在结构方面有所突破的作品。他有意识地将小说劈成两大部分,最后合拢一处,构成完整的故事情节,从而以其新颖的结构引起了文学家们的重视,开整个拉丁美洲结构现实主义文学的先河。一九六六年,阿根廷著名作家胡里奥·柯达隆尔(1914——)采用电影、电视剧蒙太奇和分镜头的技法创作发表了短篇小说《护士柯娜》,其艺术技巧成为多角度和多镜头、对话与独白的先驱,使作品更加富于立体感。一九七一年初,委内瑞拉的文学评论家对拉美现当代的这种文学创作进行了结构分析,充分肯定了结构对作品的重要作用,尔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促进了作家们在小说结构上的不断创新。一九七三年,著名的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1936——)采用多角度、多镜头的对话体构成《潘达雷昂和女客服务队》,小说一经发表,便被视为“结构现实主义”经典之作,蜚声拉美。从此,“结构现实主义”遂告形成并成为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学流派,很快引起了国际文学界的广泛注意。
结构现实主义在拉丁美洲诞生是离不开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社会的客观条件的。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帝国主义忙于欧亚战事,无暇控制拉丁美洲,因而拉丁美洲民族解放运动蓬勃高涨,拉丁美洲的民族资本主义也有了明显的发展。但对外投靠帝国主义,对内专制独裁的拉美军人寡头势力也乘机扩大,一直延续到当代。作为“结构现实主义”的作家大多属于拉丁美洲社会的中等阶层,他们一方面在思想上受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在社会地位上又属于受剥削和压迫的阶层,所以他们又反对专制独裁,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帝国主义,同情人民的苦难生活和不幸遭遇,强烈要求民主和改革。这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当代拉丁美洲社会发展的潮流,其文学作品也往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拉丁美洲反帝、反殖、反封建的特点和浓郁的民族色彩。
由于拉丁美洲作家们有着第三世界人民的苦难和希望,所以他们不可能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创造乌托邦境界,逃避于梦幻的世外桃源,必须忠实地反映生活。同时,他们吸收了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营养,兼收并蓄,自成一派。在文艺观上,结构现实主义作家受了萨特文学要干预社会干预生活的影响。萨特主张文学要“为改变我们周围的社会出一分力”。因此,结构现实主义旨在小说中创造一个接近现实社会的典型社会,自称是“现实的再创造”。如果说现实主义往往喜欢塑造一些幼稚可笑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把现实拔高一些,那么结构现实主义则更为清醒地看到现实生活,他们塑造的人物往往是生活在苦水中挣扎的芸芸众生,是一群人或一个小集团。略萨就说:“我叙述的是一群人物的故事而不是一个人物的故事,主要角色常常是以小集团身份出现的。”为此,他们大多数作品都是以整个社会为描写或揭露的对象,而很少塑造什么英雄先烈,也没有什么够得上“高大全”的正面人物,笔下的普通人也有各种缺点,他们都受着社会的制约。所以,柯达萨尔在谈到自己创作时就说“小说不是把人物放在环境(社会)之上,而是把环境放在人物之上。”这种社会决定论是带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色彩的。实际上,结构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发展,尽管它有些地方违反了或是改变了现实主义创作的一些条条框框,甚至还超出了客观现实的发展规律,但我们应该认识到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着两种现实:一种是客观的外在的现实,另一种则是文学和美学的现实。秘鲁当代最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阿尔维托·桑切斯就认为:“人们能够接受这种现实的再创造的一些虚构和不符合客观叙事规律的场景,这是因为我们只把它们当作为我们的背景、音乐中的协奏”,“严格地讲它还是属于现实主义范畴”。
结构现实主义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就是“立体感”。因此结构现实主义小说又被称为“立体小说”、“全面体小说”、“完全小说”。立体感是结构现实主义小说的灵魂,它根源于对现实生活很特别的观点——零件说。所谓零件说,就是结构现实主义作家在认识和体验了现实之后,把现实的适当成份(零件)和令人感兴趣的成份(零件)提炼出来,在不歪曲原素材的前提下,重新组合一个世界、社会或者人物。这种方法既取材于现实又区别于现实。略萨主张“伟大的小说不是去抄袭现实,而是把现实解体而又适当地加以组合或夸张。这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要把现实表现得更富于多面性。”可见,“零件说”受毕加索立体主义思想的影响很大,它主张把一切物体肢解成为不同成分即零件,然后根据主观意愿把各个零件排列组合在一起,用表现物体的几个不同的侧面,达到凸现物景深刻意蕴的艺术效果。且看阿斯图利亚斯的《危地马拉周末》,小说先是美国中士霍金斯的自述,他在危地马拉将秘密空运的武器用卡车偷运到城内,以支持酝酿中的反革命敢变。但由于酒醉,武器丢失途中,报刊纷纷披露和谴责帝国主义者干涉危地马拉的内政。后半部描写女大学生密诺卡莉晚间的奇遇。她走在路上,偶遇疾驶而来的卡车,风尘将她衣服卷起,司机误认为撞死了人便下车寻尸。密诺卡莉认出司机是美国人,便乘机藏进帆布车蓬,遂亲眼见到了司机迎接飞机,将武器装进车里的情景,爱国使她将武器沿途推下了卡车。这里,作品把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分割成平行的两个部分来写,前者写中士丢失武器,百思不解,后者女大学生自述,解释了霍金斯提出的一个个疑问。这正象两块犬牙交错的板块,合在一处严丝密缝。略萨的《绿房子》使用的是“通管法”——同时平行推进聂威斯、富西亚和安塞尔莫的三段故事。他的小说就象三条河流汇集成为一条汹涌澎湃的大川,在时间观念的允许下,整个故事情节先拆开并行,最后又集中一起,成为整体,使读者从城市到林区,从平民到军队,从各个侧面和角度了解到一个立体的社会。
“零件说”有别于现实主义把典型性的素材凑起来创造人物形象的创作原则,它把人物放在环境之下、把环境放在人物之上,以社会或集团为塑造的典型,而不是去塑造人物的典型,所以它的零件是社会和集团的侧面。同时,“零件”的拼揍象“立体主义”绘画一样,技法上超出了现实主义的一般常规。
结构现实主义往往还有现代化和多样化的特点。他们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应随着时代的发展有所进步,过去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已经不能完全适应今天创作的需要,必须要借鉴西方现代派的文艺理论和艺术手段,运用现代化宣传工具的表现手段,把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形式推向现代化的道路。自从六十年代以来,拉美经济发展迅猛,现代化宣传娱乐工具日益普及便与小说界争夺着观众。结构现实主义作家为了争取读者,就不得不借鉴其他艺术手法来反映生活,特别是电影电视的手法,多角度多对话多镜头地反映生活,使小说形象生动,篇幅洁简,以期从电影院和电视前把观众拉回来。柯达萨尔的《护士柯娜》场景只是医院的一间病房,小说写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住院治疗的情节,反映护士、病人、病人家属和医生等人物的生活侧面。作品以第一人称“我”展开情节,把这个“我”字扩大到每一个出场的角色身上。每个人都以“我”的口气或叙述身世,或表现感情,或描写情节的发展。这个“我”字又随时变换主人,从甲的身上突然又跳到乙的身上,颇象电影特写镜头的移摄,同时独白和对话也贯穿了整个作品。略萨的《潘达雷昂和女客服务队》在运用多角度多镜头方面则更胜一筹,他把对话写成了多种多样的形式。如“话题衔接”:
尝尝,尝尝,要趁热尝……这就是洛列托著名的鱼汤。我兴致来了,做了这种汤,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儿媳妇波奇塔?”
“你的口味真不错,选中了这么四位姑娘,”“巴西女郎”调皮地对潘达雷昂笑了笑。
“各种发色和味道都有了”。
“太好吃了。妈妈,很象咱们沿海地方叫作奇尔卡诺的那种汤。”
作家把潘选定“女客服务队”新成员与潘家婆媳和好之后品尝鱼汤的对话穿插在一起,以不同场合不同人物对话的“味道”为环节,叙事客观,篇幅简洁。其他对话形式还有“双线并行”“气氛配合”等等。
结构现实主义还借鉴了西方现代派能够为小说立体感服务的那些创作方法。《潘达雷昂和女客服务队》这部小说把视觉和听觉器官都调动起来了,支解物体并加以不同角度的组合排列达到了特殊的立体效果。作家不仅使用了绘画的技法,远景粗描,近景细绘,对重要人物作高光处理,而且还借用意识流通过联想和内心独白向外漫延,突破单线条叙述结构,形成立体结构的框架。
结构现实主义并非仅仅是西方现代派的翻版,实际上它置根于拉丁美洲社会的现实,吸收了拉美的文化营养,继承了土著主义印第安文学的传统——反映印第安人和印欧混血种人等下层社会,同时又继承了西班牙语文学中骑士文学的传统风格——细节的夸张和离奇。比如,同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描述的人物意识是跳跃式或超越式的,联想比较突然,表面上看不出思维的逻辑性。而略萨的《潘达雷昂和女客服务队》也写了回忆潘过去当军需官的往事、设想招募女郎的前景和表现对这种下流工作的内疚等梦境,体现了西方意识流人物外部生活与内心活动的关连、人物与外界的矛盾和自我矛盾、潜意识的暴露等主要特征,但作品的意识流往往借助于引发点和阶梯,例如借梦境,借音乐的启发,借偶然的观感展开联想,有一定的逻辑脉络,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显著标志。
结构现实主义是对现实主义的发展,也是对现实主义未来道路的大胆而成功的探索。结构现实主义的崛起对于整个第三世界都具有重大意义。目前,结构现实主义已蜚声世界,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利亚斯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略萨和柯达萨尔的作品被译成英、法、俄、德、瑞典、荷兰、芬兰、捷克、意大利、丹麦、波兰、日本等三十多个国家的文字流传于欧洲、美洲、亚洲和澳洲。略萨还五次获得国际性文学奖,一九七六年还担任了拥有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参加的第四十一届国际笔会的主席,对于第三世界来说还是第一次。
结构现实主义以揭露社会问题深刻著称,以新颖的结构获得了显著的艺术成就,这是值得我们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