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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中国古代小说·中国古代小说代表作品·唐传奇与宋明话本·李朝威·柳毅传
释义

中国古代小说·中国古代小说代表作品·唐传奇与宋明话本·李朝威·柳毅传

中国古代小说·中国古代小说代表作品·唐传奇与宋明话本·李朝威·柳毅传

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 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睑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 “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 “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 “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毅曰: “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邪? 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乘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 女悲泣且谢,曰: “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 即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 “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 ‘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毅曰: “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 “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 女曰: “非羊也,雨工也。” “何为雨工?”曰: “雷霆之类也。” 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 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 “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 “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 “贵客将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实,曰: “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 “当闭目,数息可达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 “客当居此以伺焉。” 毅曰: “此何所也?” 夫曰: “此灵虚殿也。” 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 “洞庭安在哉?”曰: “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 “何谓 《火经》?”夫曰: “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 “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 “岂非人间之人乎?” 毅对曰: “然。” 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 “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 毅曰: “毅,大王之乡大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 ‘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 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 “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闺窗孺弱,远罹搆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增被齿发,何敢负德!” 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有时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 “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 毅曰: “钱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 “何故不使知?”曰: “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 “无惧。固无害。” 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 “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 “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 “泾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群左,君谓毅曰: “此钱塘也。” 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 “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 不然者, 是为泾陵之土矣。 飨德怀恩, 词不悉心。” 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 “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杀几何?” 曰: “六十万。” “伤稼乎?”曰: “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曰: “食之矣。” 君怃然曰: “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 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 “此《钱塘破阵乐》。” 旌铫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 “此《贵主还宫乐》。” 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归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 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 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 “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 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 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 毅曰: “请闻之。” 钱塘曰: “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 “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 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 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 岂仆之素望哉!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 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 而欲以蠢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 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 钱塘乃逡巡致谢曰: “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乘间可也。” 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 “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 “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 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 “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 “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肌曰: “君不忆余之于昔也?” 毅曰: “夙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 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 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 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 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 ‘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 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 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 毅曰: “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 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 “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妾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 “此本无山,恐水怪耳。” 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曰: “柳公来候耳。” 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 嘏笑曰: “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在,曰: “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 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本篇选自鲁迅编校《唐宋传奇集》卷二。

这是唐传奇,即写洞庭龙女遭夫家虐待,书生柳毅为她传书脱离苦难,遂相爱慕,经过若干波折后,最后终成眷属的神话小说。作品通过曲折的故事,反映封建社会妇女的痛苦。故事奇幻,想象丰富,人物性格鲜明,言辞优美,描写细腻,富有浪漫色彩。元人尚仲贤杂剧《洞庭湖柳毅传书》,就是取材于此。

本篇小说,篇幅略长,有十六节文字,可分四段:

第一段(1-3节):托书——龙女托书于柳生;

第二段(4-11节):传言——龙宫宴赞柳生之德;

第三段(12-15节):美成——龙女、柳生终成眷属;

第四段(最后一节):感喟——作者记慨

以下略讲各段——

第一段:托书——龙女托书于柳生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 主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睑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 “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 “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 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 “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毅曰: “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 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邪?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乘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 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 即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 “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 ‘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增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 “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 女曰: “非羊也,雨工也。” “何为雨工?” 曰:“雷霆之类也。” 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 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 “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一、诠词释句:

凤仪与应举下第——凤仪,唐高宗年号(676—678)。应举下第,应举,应州郡保举至京城参加考试。下第,犹言落榜,没有考中进士。唐时京师在长安(今陕西西安)。

湘滨——即湘水之滨,也称湘江。湖南几大河流之一,源出广西兴安县,流至湖南,经衡阳、湘潭、长沙至湘阴濠河口入洞庭湖。

泾阳与疾逸道左——泾阳,今陕西三原县,于长安之北。疾逸道左,马不受拘束,向路旁乱跑。疾,快;逸,奔;道左,泛指路旁。

蛾睑不舒——娥,即娥眉,喻眉毛之美有如蚕之触须,细而且长,睑(liǎn脸),目下眼睑。不舒,含愁不展。

巾袖无光与凝听翔立——巾袖,泛指女人服饰。无光,不华丽。凝听,出神地听;翔立,站着。翔,《淮南子·览冥训》:“凤凰翔于庭。”许慎注:“翔,犹止也。”

见辱问于长者——见,被。辱问,委屈下问。长者,此指柳毅,均为客气话。犹言承蒙您下问。

泾川、乐逸、厌薄——泾川,即泾河,此代指泾河龙君。乐逸,喜好游乐、放荡

生活。厌薄,厌恶与薄待。

不能御、频切、毁黜——御,驾驭,管束。不能御,管束不了。频切,次数多,语言急切。毁黜,虐待、糟蹋。

还吴与尺书——还吴,谓南还。古代吴楚毗邻,均位于南方,故柳毅南还,也可称还吴。一说,三国时,湖南地属于吴国,故有是说。尺书,即书信。亦称尺素。古时无纸,用绢帛书写,上下长一尺,故称。下文,素书,就是“尺素书”。

恨无毛羽二句——语出《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毛传》:“不能如鸟奋翼而飞去。”此用其意。

宁可致意邪?与道途显晦——前句说,怎么能够传达你的意思呢?宁可,岂可,怎么能够。致,达。后句说,犹言幽明路隔。显,明,指人世。晦,暗,指龙宫藏于湖水深处:人、神之道互不通达。

又乘恳愿与负载珍重——前者说违背自己的诚心意愿。后者说,承你接受我的委托,望你一路保重。负载,即负担,指接受委托。

脱获回耗——倘若得到回音。耗,消息、音讯。

洞庭之阴与社橘——洞庭之阴,即洞庭之南。水之南曰阴。社橘,唐俗,乡间“社祭”(即祭地祇),常选在大树之下举行,社橘,就是指那样的大橘树。

雨工与则皆二句——雨工,即雨神。后者是形容矫健、奋励之态,不同于羊。矫顾怒步,高视阔步。龁(hé核),咬也。

二、略述大意:

唐玄宗仪凤年间,有个叫柳毅的书生,赴京应试不第,要返回湘江之滨的家乡之前,欲往客居泾阳的乡人那里去探望。走到六七里路处,鸟飞马惊,向道旁乱窜,又走了六七里,才止歇下来。

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有一个妇女牧羊于道旁。柳毅因奇而细瞧,那妇女漂亮极了。但是,娥眉不展,愁容满面,服饰也不整,呆呆地立于道旁。在柳毅询问之下,那牧羊妇才将自己的情况谦逊而悲苦地告诉了柳生:说自己是洞庭龙君的小女,许配泾川次子为妻,而丈夫却是一个专好游乐、放荡之徒,还常常虐待她,厌恶她。且一天比一天厉害。去告诉公公婆婆,也无济无事,次数多了,得罪了公婆,反被糟蹋到了这个地步。说完就痛哭流涕,悲不自胜。她接着说:“洞庭与此,相隔不知多少路程,天地茫茫,音讯难通,我的苦难,不晓告与谁知?幸闻您将回到南方,可与湖南洞庭联络。现在我想托您转寄一信给父王,可以请侍从转达,不知可否?”

柳生答道:“我乃大丈夫男子汉,听了公主之诉说,气血俱动,恨不得振翅奋飞,快快把书信送龙宫,还有什么可不可之说! 不过,洞庭水深,吾只能行走人间,而怎么将书信送达呢?况且世间与仙境明暗两隔,只怕辜负您的重托! 公主有何法子引导我去龙宫?”牧羊妇,一边悲泣,一边作谢说:“您既接受了我的委托,望于路上珍重,这不必多说。倘若得到信息,即使死了也一定要重谢于您。君已言定,请听我说,其实水下龙宫同地上京城没有什么不同。”意指,只要知道门道,人神都是可以前往的。

柳生请牧羊女赶快告知。女说:“洞庭南边,有一株大橘树,那是乡人在此树下举行‘社祭’之处。您应解去这条带子,束上另外东西,然后向树叩敲三下,一定会有应答的。您就随着前往,没有阻碍。除了带去我的书信之外,还要用诚恳话语倚托于他,千万不要改变。”柳生答应之后,牧羊女随即从自己短襦中解下书信,再次拜谢柳生,交给了信,且东望愁泣不已,柳生深受感动。放好书信后,又问她:“我不知道您牧羊何用,难道神们也要杀生?”女答:“这不是真羊,是我的雨师化装的。”柳生回头看看,它与羊不同,它不仅咬吃不一样,而且高视阔步,气概轩昂,但其大小、毛角却无有异。柳生与牧羊女说定:“我是您的信使,他日归去洞庭,希望不要躲着我。”女说:“不止不避,应当如亲戚一般接待您!”说了话,即引羊朝东别去。不数十步,再看女与羊,均不见了。

第二段:传言——龙宫宴赞柳生之德



此段文字较长,特按自然节段标上小题,以便阅览。

第一节:柳生初谒洞庭龙宫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 “贵客将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实,曰: “走谒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 “当闭目,数息可达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 “客当居此以伺焉。” 毅曰: “此何所也?”夫曰: “此灵虚殿也。” 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一、诠词释句:

易带、向树——易,解脱。易带,将带子解下来。向树,朝向社树。

揭水与数息——揭水,将水分开。数息,呼吸几次,形容时间的迅速。

谛视与柱以白璧——谛视,仔细地观看。柱以白璧,柱子是用白玉制成的。以下三句,句法相同。此处的“砌”,指台阶。

翠楣与虹栋——前者说,翠绿色的门上横木。楣门上横木。后者,指彩色如虹霓的屋梁。

不可殚言——殚(dān单)尽也。不可殚言,即说不尽,也讲不完。

二、略述大意:

当日晚上,到达县里后辞别了朋友。经过一个多月到了自己家乡。回了家,就去洞庭湖。湖之北岸,果然有株社树——大橘树。柳毅朝向社树,解去衣带,连敲三次。一晌,水波中钻出一个武夫,并再三作礼问请道:“刚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柳毅不告诉他实情,只说:“去拜见大王。”武夫即拨开水波往前领路,指引柳毅往水宫前进。他对柳说:“应当闭着眼晴,呼吸几次就可到达。”柳照办了,很快到达龙宫。这时张眼看看,只见宫中台阁相对,门户万千,异木奇草,无所不有。武夫叫柳在一个大房间边角等着,并交代说:“客该在此等一等。”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夫答:“此乃灵虚殿也。”把它仔细瞧了瞧,真吓人,竟然人间珍宝全在这里:白玉制的柱子,青玉作的台阶,还有珊瑚做的大床和水晶做的帘子,甚至连门楣也饰上翠色琉璃,屋梁也饰以七彩琥珀。那深邃奇秀的台阁之盛,真是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清。

第二节:柳生将龙女遭遇禀知龙王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 “洞庭安在哉?” 曰: “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 《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 “何谓 《火经》?”夫曰: “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 “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 “岂非人间之人乎?” 毅对曰: “然。” 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 “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 毅曰: “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 ‘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 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 “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闺窗孺弱,远罹搆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增被齿发,何敢负德!” 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 “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 毅曰: “钱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 “何故不使知?”曰: “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一、诠词释句:

少选与幸——少选,犹言须臾,少顷,不多时。幸,旧时,皇帝到什么地方去,称“幸”,龙君是帝王身分,故也以“幸”来指他的行动。

为神圣与可燎阿房——前者是说,显示神勇。后者指秦始皇造的阿房宫,项羽入关后放火烧毁。

灵用不同,玄化各异——谓水火各有其神异作用和玄妙的变化。

人理与景从云合——人理,指人类用火的道理。景从句,是喻随从众多。景从,如影之从形。景,同“影”。云合,似云的聚合。

设拜与寡人暗昧——设拜,即行拜见之礼。寡人暗昧,龙王自称说自己很糊涂。

长于楚,游学于秦——说自己生长在楚地,即今湖南、湖北一带。而去长安应举。长安,古时属于秦国,故云。

闲驱泾水之涘——随便走走到了泾河边上。涘(sì四),水边。

风鬟雨鬓——受到风吹雨打,形容龙女容貌憔悴。

姑舅不念与悲泗淋漓——前句指夫婿父母不予体恤关怀;后句是说,龙女哭得满面眼泪鼻涕。泗,涕。

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与搆害——前二句是说,不了解情况,使自己有如聋子、瞎子那样无知,因而造成恶果。坐贻,坐看其造成严重后果。搆害,同“构害”,陷害。

陌上人与急之——陌上人,不相识的路人,非亲非故。急之,救人之急难。幸被齿发二句——犹言有生之日,不肯违德。幸被齿发,指还活着。一说,即作为人类之一员,不应如禽兽之无知。

哀咤密侍——哀咤(zhà诈),悲叹。咤,慨叹。密侍,在身边侍侯。

钱塘与致政——钱塘,此指龙王之弟钱塘长。其弟曾管理钱江之政务,现已退职,不为钱塘之长了。故云“致政”。

尧遭洪水九年——据《史记·聂本纪》载:“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

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此指钱塘长曾与天将不合、闹意见,则以洪水淹掉地上五座大山。有说,这“五山”就是华山、泰山等五岳。

宽其同气之罪与縻于此——宽恕了他与我同胞兄弟之罪过。縻系,拘禁。正羁押在此。

二、略述大意:

柳毅遵嘱在等见龙王,但久久未来。故柳生问武夫道:“洞庭龙君在什么地方?”夫答:“我君刚到玄珠阁同太阳道士在谈论《火经》,等一晌,就可结束。”柳问:“何谓《火经》?”夫答:“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以淹没山岭丘谷。道士,人也,人以火为圣,放一把火,可烧毁占地成千上百的阿房宫。然而,水火各有神异作用和玄妙的变化。至于太阳道士,精通人之用火道理,所以,我龙王特请他来宫,听听他讲这方面的道理。”话刚说完,房门就开了,随从众多如云,紧紧跟着。只见有一人,披紫衣,执青玉。武夫忙对柳生高兴地说:“这就是我们洞庭龙君!”跑至王前告诉他,这就是柳夫子。龙王看着柳毅问道:“是不是世间的人啊?”柳答道:“正是。”柳生马上向龙王行了拜见礼。王也作了回礼,而叫他坐于“灵虚”(匾额或屏壁)之下。并对柳生说:“水府幽深,寡人愚昧,夫子不远千里而来,必有什么事?”柳生即答:“鄙人是大王之乡邻,生长于楚地,为赶科举之考去了长安。昨日发榜未中,即随意行走在泾河岸边,见了一女子在山野牧羊,风吹雨打,一股落魄苦相,生不忍心不管,于是询问了她。才知她原是大王的爱女。她对我说,‘自己被丈夫苛待,公婆又不体恤关怀她,被迫来到这里,她边诉边流泪,令人着实伤心。于是,她托我寄书于父王,我答应了她。所以,今日至此。”洞庭君接书看了公主的信,不禁掩面而泣,并动情地道:“都是老父之罪,坐之如聋子盲人,不了解爱女受苦情况,致使她遭受陷害。柳公您,是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却能救人于急难。我既披了人的齿发,何可如无知的禽兽去违背人伦大德呢!”说罢,悲叹了好久。随从皆为之流涕。这时,一个宦者随侍大王身边,王即差他快送信宫中。没待多久,全宫洒泪大哭。龙王惊讶,即对左右说:“你们快去告知宫中,不可发出大哭声音,恐为钱塘得知,就不妙了。”柳生问王:“钱塘何许人?”王答:“我之爱弟。原为钱塘长,今已退职在宫。”柳又问:“为何不让他知道?”答:“由于他有过人之勇,昔日尧帝时遭九年洪水之灾,就是他一怒造成的。因他同天将闹矛盾,就纵大水淹没了三山五岳,造成了一场大祸。天帝只因为他是我的同胞兄弟,而宽恕了他,没治重罪,现在还拘禁在宫中。钱塘的人却日日盼他回返驻地。”

第三节:钱塘君出征讨伐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 “无惧。固无害。” 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 “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 “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一、诠词释句:

火鬣与擘青天而飞去——火鬣(liè列),火红色的鬣毛。鬣,兽类颈上之长毛。后句是说挣断金锁破空飞去。擘(bō簸),分裂,打破。

无害与少尽缱绻——无害,没有关系。缱绻(qiǎn quǎn浅犬),深厚缠绵之情意。少尽缱绻,即稍为尽一点情意。

命酌互举,以款人事——令仆人安排酒席,彼此举杯劝酒,以尽招待宾客之礼。

二、略述大意:

话还未讲完,忽然传来一种很大声音,似乎天崩地裂,宫殿都在摇晃,云烟腾涌。过一会儿,一条千余尺的赤龙,电目血口,朱色鳞片,火红鬣毛,颈项扣着铁锁,锁牵石柱,雷霆万钧,雪子与冰雹一时大作,那龙裂开青天飞越而去。柳毅见状惊扑在地。龙王亲自扶起了他,说道:“别怕,没有关系。”柳生心情稍作安定,因而向王辞别,说:“愿我能活着回去,以避复来。”王说:“一定不是这样。他去时是如此,来时则不会如此。有幸我们相见,一定要尽一点地主之情谊。”说罢,即令下边人排上酒席,彼此举杯劝酒,以尽待客之礼。

第四节:龙女喜返洞庭龙宫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 “泾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一、诠词释句:

融融怡怡与幢节玲珑——前句是说,一片和乐气氛。后句是指仪仗旗帜鲜艳精巧,随祥风飘荡。幢(chuáng床)节,即旗帜与旌节,此指仪仗队。

箫韶以随与自然蛾眉——前句是说,有随同演奏的乐队。箫韶,相传为虞舜时乐曲,见《尚书》所载。后句是说,出自天然的美貌。眉之长而美者曰“蛾眉”,借以作美人之代称。

明珰与绡縠参差——明珰,原指明珠做的耳饰。此泛指饰物。绡縠(hú壶)是指丝绸衣服,参差,不整齐。此句是说,因行动而飘拂之状。

囚人与怨苦——囚人,受罪的人。此指龙女。怨苦,指龙女在内廷悲诉的声音。

二、略述大意:

不久,空中起了祥风与庆云,一片和乐气氛。前边有精良制作的仪仗旗帜与旌节;后边又随着能奏《箫韶》古曲的乐队,还有红妆美女成千上万,笑语嫣嫣地簇拥着一个人,她容貌天然姣美,满身佩着珍珠制成的饰物,身上穿着上等绸绉衣衫,走起路来飘飘忽忽,婀娜多姿。凑近看看,原是以前委托带信的人。但她的神情,似乎又喜又悲,满脸挂着泪珠。刹那间,她左边弥漫着红色烟雾,右边则舒展着一片紫氛,带着环旋的香气进了宫中。龙王对柳毅说,“这就是泾水受罪之人到了。”说罢即辞归宫中。过不久,又听到宫殿里传出了凄苦之声,且久久不歇。

第五节:龙弟钱塘出见柳生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群左,君谓毅曰: “此钱塘也。” 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 “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 不然者, 是为泾陵之土矣。 飨德怀恩, 词不悉心。” 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 “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君曰: “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 “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 “食之矣。” 君怃然曰: “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一、诠词释句:

貌耸神溢与明君子——前句是说,容貌出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后句是指柳毅,明君子,是一种敬称。

是为泾陵之土矣——是说,要死在泾阳,将成为山陵之泥土。此指龙女险些被迫害至死。

撝退与俯仰唯唯——撝(huī挥)退,谦逊。俯仰唯唯,谓低头谦逊地应答。俯仰,是偏义复词,偏于俯。

辰、午、未与九天——前者,均为十二地支之一,是指时间。辰,午前七、八时为“辰”,九、十时为“巳”,十一、十二时为“午”,午后一、二时为“未”。后者指九重天上,神话中天帝居住之处。

刚肠与不遑——刚肠,刚强的性格。不遑,来不及。

忤、惕与不知所失——忤(wǔ午),冒犯。惕(tī剃),畏惧之意。不知所失,不知道犯了多大的罪过。

何辞与已去——何辞,即以何言辞,推卸自己罪责。已去,即以后。已,同“以”。

二、略述大意:

不多久,龙王又出来了,给予柳毅以饮食。又有一人,身披紫衣,手执青玉,容貌出众,神采奕奕,站在龙王左边。龙王对柳生说:“这个就是钱塘长。”柳毅赶快站起,走近他身前致以参拜之礼。钱塘也尽礼相待。并对柳生说:“我之侄女不幸,被那泾水顽童所侮所害,全靠柳君子高扬信义,不远千里而来宫中送信,为侄女洗雪远冤;不然的话,她早已葬身泾阳,成为山陵之土了。飡德怀恩,我辞不达意,还望见谅。”柳生则只是低头谦逊地唯唯应答。钱塘向柳毅致谢之后,即回头向其兄龙王禀报道:“那天辰时从“灵虚”出发,巳时到达泾阳,午时在那里同他作战,未时即返回此地。中间驰去九重天上,禀告了天帝。帝知道受了冤枉,就原谅其过失,以前的责罚,也因此得免。可是,我的生性刚烈,来不及辞候,惊扰了宫中,又忤逆了宾客,不胜惭愧,不胜惶恐,不知犯了多大罪过呵!”因而向柳毅再拜致谢。龙王问道:“一共杀了多少?”答:“六十万!”王再问:“损伤了庄稼吗?”答“八百里。”又问:“无情郎在哪里?”再答:“吃掉了。”龙王不免有点悲伤地说:“顽童的行为是心地太恶,实在不可饶恕。但你也太草率从事。全赖天帝圣明,宽宥了你。不然的话,我还有何言辞推卸自己的罪责呢?从此以后,不能再如此了。”钱塘又复向龙王等再行拜谢之礼。这个晚上,让柳毅宿于灵光殿。

第六节:王大宴柳生,并盛赞其德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 “此《钱塘破阵乐》。” 旌铫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 “此《贵主还宫乐》。” 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 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一、诠词释句:

张广乐与具以醪醴与罗以甘洁——张广乐,就是设置大乐队。具以醪醴(láo lǐ劳里),具备着美酒。醪,醇酒,醴,甜酒(酒精度不高)。罗以甘洁,罗,张罗,摆满。甘洁,味美洁净的食物。下文“甘羞”,与此同义。羞,今“馐”之本字。

笳角鼙鼓与《钱塘破阵乐》——前者均是军中乐器,笳(胡笳),角(画角),吹器,鼙(pí皮)小鼓。后者,为钱塘君战胜而演奏的乐曲。据《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破阵乐》本舞曲,唐太宗所造”。此舞由一百二十人披甲执戟而舞,甚为雄壮。

旌铫杰气与顾骤悍票——前者是说挥动旌旗、武器,显出英雄气概。铫(tiao条),矛,古代兵器。后者是指顾盼动作,威势逼人。骤,指动作步伐。悍慓,喻其英勇使人战慓,害怕。票,通“慓”。

《贵主还宫乐》与密席贯坐——前者指为龙女还宫所制的乐曲。贵主,指公主。《还宫乐》,据任半塘《教坊记笺订》云:“高丽所传唐曲子有《还宫乐》。”后者是说,紧紧挨着一个接一个地坐着。

狐神鼠圣与薄社依墙——这二句是说,狐狸依靠城墙,老鼠依恃庙社,冒充神圣,比喻小人依仗权势,作威作福。薄,附。社,土地庙。此乃“城狐社鼠”成语的翻用,典出《晋书·谢鲲传》。此略有“投鼠忌器”的含义。

荷贞人与无时无——荷,感激。贞人,正人君子。无时无,任何时候均如此。

腹心、歌阕、踧踖——腹心,犹言“骨肉”,指龙女。歌阕,唱完了。阕,曲终。踧踖(cù jí促辑),恭敬而不安之状。

还处其休与和雅——前者是说回家享受幸福生活。休,善美,福泽。后者是说温情雅意。

山家与悲绸缪——山家,柳生对自家宅的谦辞。悲绸缪(mǒu谋),悲思缠绵,表示依恋不舍,绸缪,缠绵。

开水犀与照夜玑与洎——犀牛,有水犀、山犀两种。水犀能以角分水,不沉,故名。据《埤雅》载:犀角可以破水。照夜玑,即夜明珠。玑,原指不圆之珠,此泛指珠子。洎(jì记),及、到之意。

二、略述大意:

翌日,又宴请柳毅于凝碧宫。广会亲朋,设大乐队,醇酒甜酒齐备,排上满桌的佳肴美味。开始时,胡笳、画角和大鼓小鼙齐作;人们挥动旗帜、武器,显出一派英武气概,万夫齐舞其右。中有一夫进前一步说:“这是《钱塘破阵乐》。”百灵长十人左右顾盼,动作步伐,威势逼人,甚至令人战慄,坐客观之,毛发皆竖。接着,钟磬、琴瑟和箫笛等乐器大奏,佩珠穿绉的千数舞女舞其左。中有一女也进前一步说:“这是《贵主还宫乐》。”幽雅玄妙乐声,抑扬顿挫,时而有如低声诉说,时而又似怨慕啼泣。坐客聆听之后,不觉落泪纷纷。两曲舞蹈完毕。龙王大喜。于是,他击着宴桌也歌唱了起来:“上天苍苍,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啊,何可思量;奸狐依恃城墙而作威,刁鼠靠着庙社而得福。可是,雷霆一振,谁敢抵挡!感激那正人君子啊,心长信义;令我骨肉啊,还了故乡。甚感羞愧啊,何时能忘!”钱塘君一待洞庭君唱罢,立即接上唱道:“上天配合啊,生死有途;此不当为女啊,彼不该为夫;侄女受委屈啊,送了尺素家书,使骨肉再聚于宫中。永远珍重啊,无时无刻不记住他。”钱塘君唱过后,同洞庭君一道奉酒感谢柳毅。柳生则恭敬而不安地接杯饮尽。立即再奉上两杯美酒,还敬于二君。也接下歌唱了起来:“碧云悠悠啊,泾水东流;感伤美人啊,雨为之泣,花为之愁。尺牍家书远达龙宫啊,解除了龙君之忧。这椿哀怨之事,总算伸雪了,回到宫中享受幸福。深深感激二君之雅意和丰盛酒席。我要返回鄙乡家中,固然寂寞却不能久留。将要辞别龙宫二君啊,而悲思绵绵,难免有些依恋不舍。”待柳生歌罢,大家都齐呼万岁! 洞庭君于是搬出碧玉箱,藏着“开水犀”,而钱塘君也搬出红珀盘,盛满了夜明珠,统统送与柳毅。柳生表示感谢之意后收了下来。然后,宫中一些人都向柳毅投綵绡和珠玉。不久,在柳生身之四向布满了珠光宝气,辉耀四周。柳生满脸堆笑地向大家频频作揖致谢,直至酒尽欢极,柳毅才起而辞去。是夜,复宿于凝光殿。

第七节:钱塘为龙女说媒受挫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 “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 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 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 毅曰: “请闻之。” 钱塘曰: “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 “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 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 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 岂仆之素望哉!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 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 而欲以蠢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 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 钱塘乃逡巡致谢曰: “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乘间可也。” 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一、诠词释句:

踞与猛石可裂不可卷——踞,即踞坐,坐时两脚岔开,表示傲慢的态度。“猛石”句,典出《诗经·邶风·柏舟》:“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此化用其意,以坚石比方自己坚强性格。猛石,坚石。

义士可杀不可辱——语出《礼记·儒行》“儒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在云霄与夷粪壤——前句是说在天上;后句说,即夷为粪土,表示不幸。夷,平。

淑性茂质与九姻——前句是说和善性情,美好品质。后句的“九姻”有二说,一说“九”为多数,不是确指,因而“九姻”,指所有亲戚。确指的“九姻”,即九族:外祖父、外祖母、姨母之儿子、妻父、妻母、姑母的儿子,姐妹的儿子、外孙和自己的同族。

匪人与求托高义——匪人,指行为不正当之人。求托高义,托,托身、依附。高义,指柳生。求托高义,意指将龙女托付给柳毅。

受恩者知其所归一受恩者,指龙女。归,旧时,妇女出嫁曰“归”。

不爱者知其有付——怀爱者,指刘毅,付,施与。此言纳妻则爱之所付。

君子所终之道——谓君子之道应是全始全终。

作与歘然与孱困——作(zuò坐),立起。歘(xū须)然,忽然。歘,同“欻”。孱(chán缠)困,懦弱或鄙劣。

跨九州与怀五岳——九州,中国古代划分全国为九州。五岳,古为我国五大名山的总称。据《尔雅·释山》:“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今为衡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五岳之称,始于汉武帝,随以后成为定制,怀,包也。

犯之者不避其死二句——是说抗击残暴不避死亡,报答恩人不惜生命。犯之者,侵犯自己的人;感之者,对自己感动的人,包括有恩于我的人。或者激于义愤者。

玄山之间,鼓以鳞须——玄山,此以苍黑之山头喻巨浪,在其中,鼓动全身,振鳞片,翘银须,形容其雄壮气概。

尽五常与负百行二句——五常,王充《论衡·问孔》认为,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常”即指平时人们应当遵循之道理。百行,此指各种德行和一切良好行为的总称。语出《诗经·卫风·氓》:“士有百行。”负,持,掌握。微旨,精义。这两句的言外之意是,钱塘君虽系龙之精灵,但富有人性,会懂得并坚持“五常”、“百行”这些良好品德的。

岂近直哉与毅之质——前句,这哪里合乎正道呢?近者,接近正直道理。毅之质,质,身体。极言自己渺小。

不道、筹、逡巡——不道,犹言无道。筹,考虑。逡(qún群阴),后退,有侷促不安之状。

妄突高明与乖间——妄,胡乱之意。突,唐突,犹言冒犯。“高明”,对人敬称。乖间,乖隔,疏远。

戾不容责——言罪之大,非责罚所能了事。

二、略述大意:

第二天,又在清光阁再次宴请了柳毅。钱塘君借着酒意,摆出一副严肃又带点傲慢样子对柳毅说:“你没听说过这两句话吗?坚石可裂而不可曲卷,义士可杀而不可羞辱! 我有件心事要向柳公陈述。如你答应,那么大家如在天上,都很幸福;如不答应,彼此都陷入粪土之中,都倒大霉! 足下你认为如何啊?”柳生说:“请说来听听。”钱塘就说:“泾阳之妻,就是洞庭君之爱女。她秉性和善,品质美好,为广大族人所推重。不幸被不良行为之人所污辱和欺侮。不过,至今已断绝了此门姻亲关系,想找一个高义之士托付终身,世为亲戚(言外之意,就是将公主龙女下嫁给明君子柳毅)。这样,就使受恩者得到应有的归宿(嫁个好丈夫),也使怀爱之人将其爱付给应爱之人(娶个贤淑妻子)。这不正是君子们所坚持的正道吗?”柳毅听后,肃然站了起来,忽又以笑脸作答:“真不知道,堂堂钱塘君竟如此鄙劣! 我柳生早先听说过,君能跨九州,怀五岳,横行天下,以发泄自己的私愤;后又看到您挣断铁链,拽持玉柱,英勇赴救急难。这些,都使我以为天下再没有如君之刚决明直的人了。因为抗击残暴不避死亡,报答恩情不惜生命。这真正是大丈夫之壮志。没奈何,那致谢的音乐正奏协和之曲,和悦快乐的亲宾也刚刚相逢。正是时,却来了一个不顾正道,以威压人! 这岂是我之素愿?假若与公相遇于大海巨浪之中,您鼓鳞伸须,披掩云雨,欲迫致柳生于死地。这我将它看作禽兽之本能作为,自无恨可言。然而,如今体披人类衣冠,且正坐谈礼义,说什么遵守‘五常’至理,坚持‘百行’精义。这些道理,即使于人间贤杰们,也未全都达到,何况江湖之灵类呢?现在,竟用蠢笨之躯,暴悍之性,借着酒意,依仗气势,迫使于人。这哪里符合为人之正道啊! 且说我柳生身体虽然瘦小,放入您的鳞片之间,也不足填塞。然而,我敢于不屈之心战胜龙君的不道之气。只望龙王细细考虑这件事。”

钱塘君听完柳生这篇答辞,深感自己鲁莽从事,于是,退了下来向柳毅致谢道:“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且一向疏狂,又不善词令,竟然冒犯了柳公。退而自省,自知罪之大,实在非责罚就可了事的,希望明君子不为这件事而生隔膜而疏远了。”当晚,仍复欢宴,其快乐依旧。最后,柳毅与钱塘就成了知心密友。

第八节:洞庭君夫人再为柳生设宴饯别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 “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 “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一、诠词释句:

预会——参加宴会。

展愧戴与睽别——展愧戴,是说表达惭愧与爱戴的感激心情。睽(kuí葵)别,即离别。睽,本指违背不合之义,引申为分离。

二、略述大意:

第二天,柳毅就要告辞归家了。洞庭君夫人特在潜景殿设告别宴会为柳毅饯别。男女仆人和小妾们,统都参加了宴会。夫人带着泣声对柳毅说:“我的亲骨肉爱女受到君子深恩,恨不得向您表达我们最深最深的谢意,向您致以最高最高的崇敬之礼。现在,又要同您分手,离宫返乡了,实在舍不得啊!”随后,夫人就叫前泾阳妇——龙女,当场在席间礼拜柳毅,表示了最真挚的感谢。夫人又问柳生:“此次别后,还会有相遇之时吗?”柳生开始时虽然决不应诺钱塘君之请求,此时此地,柳生却很有一点悔恨之色。宴会结束,道谢告别,宫中弥漫着凄楚气氛。所赠之奇珍异宝,说也说不清。柳毅就循着来时的旧途出海抵岸,只见十余人挑着宫中赠送之物,紧随其后,直到家中才辞去。

第三段:美成——龙女柳生终成眷属



第一节:柳生与“卢女”成婚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 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 “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一、诠词释句:

广陵与盈兆——广陵,今江苏扬州市。唐代的广陵,全郡约辖今江苏之扬州、泰州、高邮、宝应等地,那时郡之治所在扬州。唐代广陵是一个商业发达的大城市,有很多外国人和外族人在经营珠宝卖买,生意兴隆。盈兆,已满百万。

淮右与金陵——淮右,指淮水上游流域,即淮西,今安徽合肥、凤阳一带地方。金陵,唐代上元县。一度改名为“金陵”,即今江苏南京市。

鳏旷与或谋新匹——鳏(guān关)旷,妻死无偶曰“鳏”;成年未娶曰,“旷”。或谋新匹,另找新的配偶。匹,配偶。

范阳与清流宰——范阳,即幽州,治所在今之北京市。卢姓是唐时北京望族。清流宰,清流,是唐时县名,即今之安徽滁县;宰,县令。

独游云泉与适清河——独游云泉,独自一人去山中修行。适清河,出嫁到清河郡清河,郡治,在今河北南宫县。适,嫁给。

择德以配与就礼——前句是说挑选一个品德好的人嫁给他。就礼,举行婚礼。

法用礼物与健仰——前者指婚仪所用之礼物。后者是说,非常仰慕。

二、略述大意:

柳毅特往广陵找了家珠宝店,转卖自己所得之宝物,不用百分之一,家中财物就已满了百万之巨了。所以,淮西一带巨富豪门,都说自己不如柳家。柳毅自龙宫返家后,先娶了张氏,后来亡故了;又娶了韩氏,不过数月,她又死了。于是,柳毅就把家迁到金陵住,常感到鳏夫生活十分寂寞,也想另娶一房新妇操持家务。一日,有一媒婆告诉柳毅说:“有个卢家女儿,是范阳(今之幽州,治所北京)人。父亲名卢浩,曾任安徽清流县令,晚年好道,独自进深山修行去了,不知所终。女儿的母亲叫郑氏,前年嫁到河北清河姓张的,不幸张夫又早故。因此,她的母亲要将自己年轻貌美又聪慧的爱女,择个德行好的人许配出去。不知你以为如何?”柳毅连娶二房妻子,均已亡故,早就有续弦之意,因而一拍即合,决定立即择取黄道吉日举行婚礼,娶卢氏为第三位夫人。既娶之后,人们都说柳、卢两家姓氏,均为望族,婚仪上所用之礼物,真是丰盛之极。金陵人士无不十分仰慕。

第二节:始知“卢女”乃龙女化身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 “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 “君不忆余之于昔也?” 毅曰: “夙非姻好,何以为忆?” 妻曰: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 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 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 “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 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 ‘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 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 君其话之!” 毅曰: “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 一不可也。某素以操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 “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妾也?” 毅嘉之曰: “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一、诠词释句:

秾饰与帘室——秾饰,打扮得如花似玉。帘室,门上挂有帘子的房屋,指内室。

衔与洎——衔,含也,引申为藏在心里。洎(jì记),及,到。

季父与濯锦小儿——季父,即叔父。濯锦小儿,指濯锦江龙君之子。濯锦江即锦江,为四川岷江支流,流经成都一带。相传,古时以此水濯锦,故名。

誓报不得其志——立誓报恩的志愿没有实现。

死不自替与咸善终世——前者是说至死不变,永不更替。后者是说,双人同欢终生,犹言“白头偕老”之意。

匪薄与确厚永生——匪薄,疑当作菲薄,轻微之意。确厚,坚牢、巩固。永生,永久不变的感情。

因君爱子二句——希望柳毅因爱子而及其母。相生,生活在一起。

愁惧兼心与枉抑——前句说心里又愁又怕。“兼”,也可作“积累”讲。枉抑,冤屈。

自约其心与理有不可直——前者说自我约束,控制自己爱慕龙女的心情。后者说,道理上说不过去。

某素以操贞为志尚——我平时以坚持正道为自己的抱负。

率肆胸臆与酬酢纷纶——前者说率直地把自己心里的话坦然说出。肆,铺陈。后者,在应答时思想紊乱。酧酢,应对。醡,是“酬”的异体字。

依然、恨之、扼束——依然,依依不舍之状。恨之,对自己鲁莽言行而怀恨。扼束,束缚。

今日,君卢氏也等几句——这是说,龙女既已姓卢,又住在人间,就已改变了原来身分(泾阳氏),因而同卢氏(龙女)成婚,并不违背自己初衷,自己原有主张并无错误。惑,迷惑,失误。

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我没有想到在龙宫做客,却得到了成仙的机会。国客,上客。以利诱人曰饵,此指机会而言。

忽以他类,遂为无心——不要以为我是龙而非人,就认为没有人心。

二、略述大意:

过了一个多月,柳毅因晚归家,看着自己妻卢氏,越看越觉得她很像龙女,而逸艳丰满之姿,比过去更好看了。因此,就提起了往事。但这时的妻子还不想(或不敢)给丈夫说出真相,于是说“人世间难道还有如此奇幻之事吗”?经过一年多后,卢氏生下一子,柳毅也很重妻子了。约在产后一个多月时,卢氏换上了浓装,把丈夫叫到内室里,笑着对柳毅说:“您不记得我的过去的事吗?”柳答:“我们既非婚非姻,还有什么过去的记忆呢?”妻子这时实告丈夫说:“我就是洞庭君之女呀,泾川之冤,全靠您的帮助始得大白,我心中深深记着这大恩大德,发誓要报答于您。自从钱塘叔父论亲不从后,就此相隔开了,天各一方,不能互通音问了。父母又想将我许配给蜀地的濯锦江龙君之子某人。而我就将自关闭在房子里,还剪去了头发,以表自己无意嫁人。虽然为君子所拒绝,分明没有再聚机会,但我当初爱您之心,至死不变。父母怜惜我的这片心志,又想寄话于君子。这时,正遇上您这位柳君子一娶再娶之际,先张后韩。及至张、韩二氏相继去世,留君鳏居于此。因而,我父母认为给我龙女报答君恩之最佳时机已到。今天,终于得到了君子之爱。但愿我俩白头偕老。这样,即然立即死去也无遗憾了。”她边说边涰泣着,涕泪齐下。接着说:“开始没给说这个情况,是由于君无重色之心;如今说了,知君有爱子之意。妇女是轻微的,难以巩固和保证您对妾之爱,永不变心;但由于您爱子之心甚切,望能看在儿子分上,让我俩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不知君意如何?现在,我还是又愁又怕,莫能自我解脱。记得,当时我托君寄书之时,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他日归洞庭,千万别躲着我!’我确实不知道您当时说这个话,是否就想到今天之事呢?后来,叔父钱塘君说媒于您,您却坚决不允。您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吗?还是对钱塘有意见? 今日,望您对我说个明白!”

听了龙女推心置腹所说的一席话,柳毅心中不能不有感动。于是说:“真像似命运注定的。我初见您在泾水之一个角落上时,那种憔悴的样子,抑郁的心情,确使我有怜惜与不平之意。但我还是努力约束着自己,只要能为您洗冤,别的没想那么多了。至于,说了那句‘慎勿相避’的话,只是随意说说,哪能还有他意呢?及至钱塘说媒,带有逼婚之色,那是不合正理呀,激人发怒而已。您想,开始是为了扶持正义而行动的,怎么可以先杀她的丈夫,然后抢了他的老婆为自己妻子?这在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耻之事吗?两者万万不可得兼! 况且,那晚是当着酒宴应酬纷乱之时,自己直率发表看法,只想着照着正理去做,那还想得到为自己招来什么后果。后来,在夫人饯别宴会上,见到您对我确有依恋不舍的样子,心里就恨自己我不该那样对待您,但是,终于受到人事之束缚,无法报答您对我爱。然而,今日又可不同了,您是‘卢氏女’,又住在人间,这已改变了您原有的身分,既不是龙女,又非‘泾阳妇’!现在,我俩成婚,并不违自己的初衷,当时我的主张也没有错。这样一想,迷惑也就释然了。从今以后,我俩永结欢好,心里再无丝毫的疑虑了。”听了丈夫这番话,妻子龙女深深感动,竟投入丈夫怀里“娇泣”不已。过了一晌,妻对夫说:“不要认为我是龙身,就没有人之心,我会报答您之爱的。待父王万岁时,我同您一道往贺。这样,我俩就可在人间和水域畅行无阻了。您认为我这样说,没有什么不妥吧?”柳毅表示赏识她说的话道:“我真没有想到在龙宫成为上宾,竟可得到成仙的机会。”于是,他俩就去洞庭拜见父王与母夫人。到了宫中,宾主接待礼仪之盛大,真是管笔难以尽述。

第三节:迁南海后,遂与龙女归洞庭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一、诠词释句:

南海与咸遂濡泽——南海,唐郡名,即今广东之广州。咸遂濡(rú如)泽,都受到恩惠。濡,沾也。

春秋积序——春秋,泛指时间。序,时序。这句是说年龄,一年复一年地增加了。

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13-741)。

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二句——据王谠《唐语林》卷五云:“玄宗好神仙,往往诏郡国,征奇异之士。”道术,此指有道术之人。

二、略述大意:

柳毅夫妇后来迁居南海(即今广州),只经过四十年,柳家的府第、车马、珍宝、古玩和服饰等等,即使比之于伯侯之家,也不能再超过他。柳家全族都因此沾光蒙泽。时间虽然经历春来秋去一年复一年地过了去。年龄也跟着增长了,但柳生容貌不衰,南海之人,无不惊异。及至唐开元中叶,玄宗皇帝喜好神仙,探求长生不老之事,到处寻找有道术之人。于是,柳毅就不得安生了,为了逃躲这种麻烦,就同龙女归洞庭水宫去了。过了十多年,人们就不知柳毅一家的踪迹了。

第四节:柳公候表弟于洞庭仙岛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 “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曰: “柳公来候耳。” 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 “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 嘏笑曰: “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在,曰: “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一、诠词释句:

薛嘏与京畿令——薛嘏(gǔ古),生平不详。京畿令,是指京兆府所属县的县令。唐朝京兆府辖长安、万年等十二县。京畿令品级比一般县令为高。

指顾之际——手指目视之间,形容迅速。

——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舟人皆侧立——在船的人都斜着身子站着,有惊恐之状。

省然与绝影响——省(xǐng醒)然,醒悟之状,或忽然想起。绝影响,再也看不见柳毅的踪影。影响,犹言音容。

二、略述大意:

到了唐开元末年,柳毅表弟薛嘏做了京畿令,因被贬官而归东南。路经洞庭湖,晴天远望忽见一座碧山出现于远远水波之中。船上的人,却不敢正身而视,说:“这里本无山,恐怕水怪出没。”在大家手指目视之间,那海山与舟船已经靠近,见一彩船自山那边驰过来,迎向薛嘏,其中一人高呼道:“柳公前来候接你们了!”薛嘏听了,方才猛然想起来了,于是到那山下,撩起衣裳快快上山。山上有宫阙宛如人间,看到了柳毅就立在宫室之中。他的前边排着箫琴乐器,后边罗列了戴珠玉的侍女们。珠翠、物玩之盛,比人世间繁华多少倍。柳毅辞理日益玄深,容颜却日益年少。热情迎接薛嘏上了台阶,抓住嘏的手说:“分别没多久,可是毛发却泛黄了。”薛嘏笑答:“兄长做了神仙,小弟却为枯骨,这是命运使然!”柳毅于是拿出五十颗丹丸送给薛嘏,说:“此药一丸,可增一岁,岁满再来。不要老是居住人世自讨苦吃。”欢宴完毕,薛嘏辞行。自此以后,就没再见过柳毅的踪迹。薛嘏常把这件事告知世人。经过四五十年,薛嘏也不知去向了。

第四段:感喟——作者记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 “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一、诠词释句:

陇西——唐代郡名,也称渭州。约辖今甘肃陇西、定西、武山等地区,州治在今陇西县。

五虫之长等三句——虫,是对一切动物的总称。五蟲,指倮虫(人类)、羽虫(鸟类)、毛虫(兽类)、鳞虫(鱼类)、介虫(龟类)。古人认为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曰龟,鳞虫之精曰龙,倮(裸)虫之精者曰圣人。“长”,即“精者”。“别”,区别。由于人身上没有羽毛鳞介,故古人将人类列为“裸虫”。“别斯见矣”,其区别于此可见。

人,裸也,移信鳞虫——是说,人虽称“裸虫”,但也同鳞虫讲信义。

含纳、大直——含纳,有度量,有涵养。大直,非常正直。《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宜有承也——应该传之于世。

嘏咏而不载二句——谓只有薛嘏亲历仙境,咏叹、传说其事,却没有记载成文。邻,接近,或进入。

二、略述大意:

甘肃陇西李朝威记叙并兴叹曰:五虫之长一定有它的特殊灵性,与一般虫类不同,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区别。人虽称“裸虫”,但也同鳞虫讲信义。洞庭龙君有度量、有涵养,真是大直若屈;钱塘君行动敏捷,胸怀坦荡。这些都应当传之于后世。薛嘏独自游历了仙境,也夸赞了柳毅成仙的事迹,可是没有记载成文。我认为此事甚具仁义之风,特写此文以传世。

这个故事至此,已经结束。我们从中能体悟一些什么呢? 我想至少可有三端——

第一,人神相恋,是爱情故事的变种,也是人间两性之爱的幻化。

李朝威的《柳毅传》,原是一篇神怪兼爱情的神话式小说。它继承了六朝志怪小说的一脉,以传写奇闻为主,但又与那时的志怪小说有明显的差异。因为“志”,有辑录之意,较少创作成分。而现在李作却是一篇洋洋大观的唐人传奇,以优美丰富的想象,传写了书生柳毅义救龙女,并最后与其化身卢氏结成姻眷的故事。这虽说是一件人与神相恋之事,但其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情和思维方式,以及涉及的宫室建筑、园林胜景、音乐歌舞、饮宴礼仪等等,都同人间无异,呈现于人们面前的完全是一个世俗化了的神仙异境。这里的人物,如龙女,及其龙王、龙叔和母夫人,以至侍从婢妾等,均系人格化了的神灵。因此说,人神相恋及婚姻故事,乃为爱情故事的变种,也是人间两性之爱的幻化。

第二,柳毅与龙女的爱情观是什么?其本质又是什么?

全篇展现的有关爱情和婚姻的情节,告知世人:他们所追求的是挣脱封建礼教束缚的“婚姻自主”的新爱情观——知己之爱。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容貌姣美、心灵纯洁,敢于反抗的新女性——龙女。她为了反抗王侯贵族家庭的压迫和坏夫婿的凌辱,奋力挣脱虎口,大胆地追求婚姻自主。她经过曲折的斗争,得到柳毅、季父的外力支援,终于得到了自己所爱之人的垂爱,最后获得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的喜剧结局。这不仅使龙女受屈得以伸雪,也是社会正义的胜利。同时,又折射了中唐社会当时婚姻家庭的现实状况,使人们从黑暗中见到了一束曙光。

在这场争取“婚姻自主”的斗争中,女方表现了纯洁、至城、热烈、坚决和彻底,也不乏机智。而男方却逊于女方:他虽有一副侠义心肠,为人正直诚挚,并终于“永奉欢好,心无纤虑”地倾心相爱。但表现迟疑、畏缩,最后成婚时,还以儒士迂腐去找什么旧礼教的庇护所,为自己与龙女成婚,即“人神相恋”寻找遁辞:“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

第三,“祼虫”既可与“鳞虫”共讲信义,何况人与人呢!

古人将宇内一切动物,不管它是灵长类的上等动物,还是软体类的低等动物,统统名之为“虫”。并将它们分成五类,即:羽虫(鸟类)、毛虫(兽类)、甲虫(龟类)、鳞虫(鱼类)和裸虫(人类)。这可详见《大戴礼记·易本命》。他们将无甲、无鳞、无羽而只有光秃秃之体的人类,归之于“祼虫”,同其他四类并列,不分轩轾,一视同仁,真是气概不凡! 因此,李朝威在小说末尾,亲自出来发表感慨曰:“人,祼,移信于鳞虫”。这是说,高踞上等的人类,竟然对于居于低等的鱼类,互表信任,共讲信义,表示赞赏。他这个感慨的发表,是在李唐时代,迄今约有一千几百年了,至今似乎还不损光泽。这样,不禁令人发问:往日人类与鱼类,既可共信义,而今日,何况人与人之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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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5 7:4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