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人,人用石,石上便开始雕纹。纹作为饰,线条在不断的演变中,从开始以点、直线、曲线,到鸟、鱼、花、草、云、雨、龙、凤,幻化为龙纹、云纹、水纹、花纹。自然的活物饰在自然的石上,自然,谐和,相得益彰。
相较万千的纹饰质地看,石上纹最能体现本真、朴素、典雅、协调。可以将石上雕出的纹和铁上、铜上、银上、金上,帛上、竹上、镜上,乃至后现代的新型材料上雕刻的纹做一细细比对,那些非石质的表面的纹饰似乎是工笔的、匠艺的、矫枉的,与其材料的质是游离的、相异的、割裂的。
石质可饰的有花岗岩、大理石、砂石、青石。只觉得在花岗岩、砂石、青石上最有艺术意味。花岗岩上的纹饰,线条整齐,有力,有剑割刀刻般的劲道,经久,大气,威严。于坚密的青石上饰纹,那纹路可视为就是长在上面的,嵌顿的,色调是一致的,如胎生一般,有“天地位也”。如花鸟落入草丛,依了石栖息,本来就该点画的;如鱼龙之鳞浸入水中,游动开来,粼粼然,石也变了鱼龙的身。最喜看在粗颗粒的石上饰纹,无论是龙纹、云纹、水纹、花纹,线条都是随了沙石的颗粒细细地晕开。那蜿蜒的纹路似小溪,在草花间缓缓流淌,不急促,不莽撞,怀着淡淡的闲绪,浓浓的幽怨,是“腳踪儿将心事传”;到一个宛转处,袅娜地停顿,慵懒着,欲伸不伸,欲回不回,是“浓睡不消残酒”;几经迂回,几经迤逦,便也风流,向着一个生动处稍息,一个个婉转的纹饰形成。
这样的纹饰可以勾连,饰以边,可落实,可镂空,头角可飞翔、翘起、悬垂;可以成簇,饰以一个面,呈一个整体的图画,独立于一个天地;可以变相,曲、直、弧,复杂、简单。任何的变化都不苟,全凭着物件的需要,凭着雕刻者的想象。雕纹的石,多露于野,它的色泽经风雨的打磨,它的纹理经历史的砥砺,便显出谦和、融汇。纹和石似有相生相携之“致中和”,协和之美在此闪耀岁月的光芒,叙述一段古老和永恒。
石纹之用可贵、可尊、可神、可歌。
皇家的建筑,凡用到石处,皆雕纹,基座、石柱、柱顶,石墙、石围、石栏,石桥、石拱、托手,石盘、石桌、石凳,香炉、石塔、石砚,亭石、榭石、门石,上马石、下马石、脚踏石等。皇家的尊、贵、富、祥,不仅在大处,耀眼的地儿,做宏阔的装饰,更在细小处,隐匿的地儿,做玲珑的装饰。做得要密、繁、精,一丝不苟。且以祥瑞的龙、云、水、牡丹、荷花之纹来饰。故宫里的每一处石,几乎包罗了这样的纹饰,其宏阔、繁复、精巧,尽显皇家气象,尽显皇家富贵,也尽显皇家的缜密、皇家的严谨。这样的繁缛,也似乎用建筑的具象承载着皇家的不可撼动,透露着皇家的蕴涵和复杂,诉说着皇贵的恩怨和情仇。那宛转着的鱼龙在深海里缠缠绕绕,密密层层,处处杀机,步步惊心,叫人都想进去,进去谁又能出来?
通常的殿前,两边是阶,中间常有一块至两块石雕置中,斜披着,盘旋风起云涌的双龙。龙的肌肉绷紧,身体滑顺,恍如花剑。飞龙在天,霄汉银河,水波荡漾。那水波,历经岁月磨洗,竟像泪光点点,又像星子闪烁,疑似银河飞瀑,像一首史诗,在历史的回音壁上顿挫。殿堂里供奉着的主人,似龙般化身,似神般存在。中国的古文化里,龙大,龙尊,龙威,龙天生就接受万人景仰和万人推崇。皇帝无疑就把自己当成了龙,把自己推到了神的位置,托意于石雕,便有了万古流芳的人文关怀和终极无邈的精神熨帖。
圆明园的大水法,只剩了一小堆的断壁残垣。但仅这一点断壁残垣,便可见非常惊艳的石质艺术。想其建筑的艺术元素,主要是以石的雕刻来展示,所思所构所为,无疑是用尽了古中国石雕的高超技艺和非凡构思,历时数千载,那旖旎如琢如磨,似乎在时时刻刻昭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这又是人为的寄托镌刻在自然上,共同交织着的一种永恒。
总想,伫立在历史的苍穹下,靠近它,体悟,那线条间的褶皱,兜了千年的风尘,掩了万年的伤痕。夕阳的光束,挂在凹凸处,带了你的幽思,去了遥远的地方。仿佛回顾一场历史的盛时,或者一段亘古的爱,一时间回不来的思,令你伤怀于天地之间的某个人物,凝冻他身上最闪耀最伤痛的部分。唐风的放怀,宋调的幽情;唐太宗的胸襟,宋太祖的智慧;李白的不羁,李煜的遗恨;易安的幽怀,昭君的悲悯……人文的落叶在秋色里金黄,在冬雪里埋葬。生命在这里旖旎、凝固,在那一条纹路上缓缓游动。死亡在这里诞生,跳出了生的樊篱,是否可以寻觅到自己的瘦影,或者他人的影踪呢?或者,循着那蜿蜒,和着节律浅唱,寻根,寻一样意象内时间外的美丽起点,与其说是畏惧已死,不如说是为了将死。石上的符号似乎在那里作如是说。
石之纹饰起于民,生于民,归于民。古中国的民间,石之艺术也是处处可见的。
农家器具,石器居多。从家用储粮的石筒、石库,磨面的碾,舂米的石臼,储水的水槽,饲养牲口的石槽、石钵,到炕头拴孩子的石狮,这些家常家什,几乎都饰以简单的纹。虽然那纹只是简单的直线、斜线、弧线,一朵卑微的花,一株稚嫩的草,但那是民间最朴素的审美情趣,是简单而又繁忙的农耕生活下一点对于美的简单追求,一点对于生存的慰藉。
西北地区的不少农村,至今仍然可见这些遗物。他们虽然大多被抛置于某个积尘的角落,但仍可看出其上的纹饰。这些纹饰都极其简洁、潦草、明快,粗粝而没有构想,反显出它的古拙和平实,以及他们当时的生活状态。线条是通身的,直的、斜的、交错的,没有明显的界线。石面凹凸不平,很粗粝,但似乎更有原始感和自然感。见过一个饲养牲口的方形石槽,疙里疙瘩的,只有一个面较平整,上面雕了一根枝,枝头挑着一朵莲花,枝上光光的,没有一片叶,花瓣已很钝,砂质的粗石颗粒,微黄,岁月的印记都可见。农人用了它,给自家的鸡狗饲食。站在一旁,细细打量,那朵莲生在哪片山林的水塘?水塘里的故事因何在这里上演?
最精美的石纹,在曲阜孔庙。孔圣人享有了和皇上一样的尊贵和礼遇,其庙堂石上的纹饰规格自然不亚于故宫,可见的每一处梁柱、围栏、墙沿、碑石、香炉、门槛、石阶,都饰以精美绝伦的花纹,有阴刻,有阳刻,有浮雕,有镂空。龙是凌空飞翔的,鱼是跳跃的,水是流动的,云是飘悠的,花儿是开放的。那些鱼龙的眼睛似乎和你对视,那些浪花在飞溅,湿漉漉的,那些花儿生动到伸手可摘……大成殿前院,置一石香炉,约一米五高,从基座到炉柱、炉身、炉盆,通体上下,一层一层密密地雕满了纹。游龙缠绕其身,一片云水飘摇,鱼鸟花草萦绕。一个香炉,几乎将所有的纹饰拥有,所有的祥瑞镶缀,其精美和生动,令人惊叹。
由此可见,亘古不变的是草民最美好的情思,他们终将自己最美好的崇尚和愿景都表达在了最神圣的人身上,将自己永久的爱融汇于最值得他们爱的人身上,神化他,怀念他,在美的图画里熔铸他们的永恒信念,赋予艺术而高蹈。这是一种真正的回归,是形与灵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