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 朝朝立在市门西,风吹泪□双垂,遥望家乡长短,此是贫不归。
——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
据王重民氏辑录的《敦煌曲子词集》所载,《长相思》共有三首,分别写客居江西“富不归”、 “贫不归”、 “死不归”,这里所选的是其中第二首。
从这三首歌词的内容来看,当系反映当时在外谋生的商旅,有的善作生意,经商发了大财,“尽日贪欢逐乐,此是富不归”。有的不善经营,损资折本,弄得穷愁潦倒、生活无着,求当雇工而不得,最后流落他乡或客死异域,这便是“贫不归”、 “死不归”。
此词首句点明经商地点是在江西,值得注意的是用“哀”字形容客商,起到了自伤身世的作用,同时也为全诗确立了哀叹伤嗟的感情基调。次句承接“哀”字,直叙客商的心境,客居在外,孤单一人,遇事找谁商量,心曲向谁诉说?这种难挨的孤独寂寞只有自己才了解。 “自家知”三字又恰恰是“寂寞”的注脚,意即连个说得上话的伴儿都没有。起首二句貌似平实,却包容着极其复杂深沉的感情内涵。三、四两句仍是写可“哀”的遭遇。“尘土满面上”,活画出风尘仆仆的旅人形象,从“满面尘土”可以想象衣衫的不整,面容的憔悴,以面部之点概述全身的情况。“终日被人欺”,是写由于人生地不熟,再加上经营不善,拮据褴褛,形同盲流,更被别人看不起,到处受到侮辱欺凌,这就更补足自哀可哀的内容。 “终日”也是以点概面的写法,以从早到晚的一天经历代表整个旅居在外的生活境遇。下面则用“朝朝”一词,说明每天清晨都是如此。 “立在市门西”,是指鹄立在集市门外。估计这位客商所携资本早已赔光,因而已无货可卖,这样也就失去了进入集市的资本,那为何还每天都早早地到市门西站立呢?当系希冀作为劳动力,有人雇用,以解决衣食问题,也就是暗示穷到把自己当做商品出售,但日复一日,希望渐成泡影,由于面黄肌瘦,缺乏体力,看来欲自售而不得,终日风吹日晒,自思自叹,只落得涕泪双垂而已。 “风吹泪□双垂”句,有脱文一处,据任二北氏旧编《敦煌曲校录》初拟补“点”字,后自认非是,遂取消。 “遥望家乡长短”极富语言的张力,当举目无亲,求告无门的濒临绝境之时,惟有靠思念家乡,靠意念中的远方亲人得到一丝的慰藉。 “长短”即“长长短短”,指各种情况。此句构成羁旅在外的商客在心灵深处的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他可以想起在家乡时的种种往事,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值得回味和留恋。当然也可以设想此时此刻故乡亲人对自己的思念,然而越想越伤心,越思越痛苦,何年何月才是重返故乡、亲人团聚之时啊! “长短”二字,蒋鸿礼《敦煌曲校议》引朱居易说校作“肠断”,描写思乡的悲痛,亦通。篇末一句语重心长,值得咀嚼,既然在外处境萧条,又思乡心切,为何不赶快设法还乡,那怕沿街一路乞讨,也可达到重返故乡的目的。噢,原来下不定归家的决心,其原因在于原来出门经商的目的没有达到,折腾半天,非但没有发财致富,反而穷愁潦倒,一贫如洗,此等光景,即使回到家中,也是无脸去见爹娘妻子,其内心的矛盾,忍受何等煎熬,全都不言自明可想而知了。
王重民先生在《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中说:“唐末中原鼎沸,生灵涂炭,而词曲一科,反成熟于此时期。盖当时人民颠沛流离者多,益以寄其愁苦生活于文酒花妓,《花间》、《尊前》,已撷其菁英,惜乎此外则摈而不录也。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这段话对于敦煌曲子词产生的历史背景以及它的广博的社会内容,概括的十分精当。这首《长相思》当属边客游子之呻吟一类,使我们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社会面貌的某一侧影,哀客对自己内心的无限悲哀和生活痛苦的倾诉,无异是向社会发出的强烈控诉。
在艺术形式上,此词已分上下两片,上片由五言四句组成,下片则为七、六、六、五字数不等的四句组成。从中可见当时艺人为了适宜演唱,依照乐曲的节拍而试填长短句的歌词。当然由于初创时期,还没有完全定形化,可以看成是由诗向词发展的一种过渡形式。至于“长相思”这个词牌名目,在白居易的作品中,就可找到同调的词作,可见这个词牌在唐代已很流行。
从这首词的语言上看,估计是出于人民群众之手,当然也不排除经过文人的加工润饰。就全词而论,可谓信口信手,出语自然,但其所表现所蕴涵的感情又是十分真实、十分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