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自无穷,天地长且久。巨石故叵消,芥子亦难数。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荣华岂不茂,日夕就彫朽。川上有馀吟,日斜思鼓缶。清音可娱耳,滋味可适口。罗纨可饰躯,华冠可耀首。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不道妾区区,但令君恤后!
在《高僧传》的《竺僧度传》中留下了一赠一答的两首诗,赠诗者为杨苕华,答诗者为竺僧度。僧度本姓王,名晞,字玄宗,东莞人。僧度少孤,和母亲相依为命。他与同郡杨德慎之女苕华定亲,但未及成礼,双方长辈即相继亡故。经受了这一人生的悲剧,他万念俱灰,遂遁入空门。苕华服丧期满,修书并赠诗与僧度,希望心爱的人能回心转意,与她共偕百年之好。但是僧度志意已坚,不为所动,在复书与答诗中表明了自己决绝的态度。从此,他沉潜佛理,在晨钟暮鼓中了却馀生,后竟不知所终。这两首诗是两个年青人心灵的撞击所进发出的火花。发自少女内心的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呼唤,在森严冷峻的佛门之上被击得粉碎,她的理想如电光石火般破灭了。而僧度之撒手而去,表明他对人生的绝望,折射出那个社会的冷酷与黑暗。千载之下,我们展读这两首诗,仍能为那少女追求幸福的勇气所感动,也为其悲剧的结局深表惋惜。
苕华之赠诗为劝僧度脱离佛门,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开头四句先说天地之永恒,以与下面六句所述人生之短促形成对照。中国传统思想中一向有一个形而上的道作为万物的本体,各家对道尽管解释各异,但在道的无穷永恒这一点上却是殊途同归的。《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是所谓“大道”。这和《庄子》所说的“无为无形”、“先天地生”、“莫知其始,莫知其终”的“道”(《大宗师》)是同一归趣。由这个“道”所派生出来的天地也是永恒的,正如《老子》所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接着诗人以“巨石”与“芥子”的意象分别说明天地之久且广。巨石叵(“不可”之合声)消,言其时间之久远;芥子难数,状其空间之无垠。通过这一铺垫,相形之下,人生就显得更为短促。“人生”二句显然化用《庄子》中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隙)。”又《古诗十九首》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亦为此诗所本。诗人接着又以荣华虽茂、转瞬凋谢的意象补足上面的意思,使之更为突出。正因为此,孔子才临流而叹,发出“逝者如斯夫”(《论语》)的感慨,古人才在落日西沉时要击缶而歌。“日斜”一句典出《易》:“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意谓日在西方附丽于天,犹如人到垂暮之年,此时若不击缶而歌,及时行乐,则徒自悲叹耄耋之年,只会凶多吉少。
诗的后半就承“日斜”一句的意思加以生发。先用四个排比句罗列人生的美好,从声色滋味到冠盖荣华,尘世生活的迷人之处都概括在这四句诗中了。诗人试图以世俗生活的美好来复苏对方枯寂的心田,一气贯注的排比正传达出她心情的激动与期望的殷切,优美谐婉的音节词藻也与它所表现的美好生活相得益彰。它和前面人生短暂的诗意相映照,其把握现实、及时行乐之意,不言自明。但诗人犹感不足,故此四句之后又申之以规劝:“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人生虽然短暂,但又是真实的存在,唯其短暂,尤需牢牢把握,不能沉溺于空寂的佛理而让韶光虚度。佛教的教义最根本的就是教人体认“万法(物)”之“空”,以摆脱对世俗生活的依恋。它把宇宙间一切的物质现象与精神现象归结为空,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摩诃般若经》),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诗人希望对方不要沉迷于这种空寂之理而自绝于世,还是回到实实在在的人世中来。由于佛教的空观与中国传统思想凿枘不容,诗人在最后就借助于儒家的孝道来劝说对方,通过注入这一道德伦理观念来强化诗的说服力。“不道”,犹言“不管”或“不顾”。诗句谓:贱妾区区之身当然微不足道,不值得顾念,但是你也要为自己的身后考虑。《孟子》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佛教之无君无父最受诟病,其禁绝婚姻实与种族繁衍的传统思想格格不入,难为常人所理解与接受。故诗人抓住这一点对他进行最后的也是最有分量的规劝。子孙不匮的思想正与开头的大道无穷相呼应,因为人类的繁衍是天地常存的一个重要内容。全诗表现出对作为客观实在的宇宙和人类的肯定与执着,这在空观玄理风行的东晋确属难能可贵,自有其积极意义。
玩味此诗,觉其虽为晋诗而有汉魏之风,尤得《古诗十九首》之神韵。明代许学夷之《诗源辨体》云:“汉魏五言,本乎情兴,故其体委婉而语悠圆,有天成之妙。”本诗宗旨在劝亲人还俗,故诗人通过章法的正反逆顺,极委婉曲折之致,谆谆致意,向对方捧上一颗拳拳之心。前半部分以大道无穷、天地永恒反衬人生短暂、时不我待,是为正反相对,前后逆接。而“日斜思鼓缶”一句在感慨迟暮中又生出及时行乐之意,很自然地引发出下面对美好人生的铺叙,是为顺接。“日斜”一句实是关合上下的一个榫头。人生之美又和下面的耽空害有形成对比,最后归结为夫妇之大伦,将规劝之意写足。全诗先以生命之速警其心,再以人生之乐动其情,终以夫妇之伦晓其理,极尽婉曲之致。
又,汉魏古诗情真意切,质朴浑沦,这是因为“汉魏五言,为情而造文,故其体委婉而情深”(同上)。诗之美本于情之真。本诗是一个少女向她的心上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从灵魂深处发出热切的呼唤,故不假藻饰,不用矫情,纯为感情的自然流淌,这和《古诗十九首》纯朴的自然美与整体美有异曲同工之处。所谓“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严羽《沧浪诗话》),就是因为诗人一任其真,无需刻意求工。试看《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两相比较,可以发现,本诗与它在思想感情与艺术风格上都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