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东坡全集》)
赏析这篇短文开篇简直像写日记,年月日时,明白无误。他为什么把时间写得这样“言之凿凿”呢?这一天有什么重要事件发生么?读完全文,什么事也没有。那么开篇所记实实在在的年月日,应只有一个内含:他被贬黄州,从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轼起程前往幽居之黄州,至今已是三年十个月又十二天了。漫长的时间,度日如年,孤独沉寂,数指度日,一天一天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接下来却是“解衣欲睡”。这又有什么可记呢?似是“闲文”,然而“闲文不闲”,这四字也值得玩味。是真正想睡么?是十分困倦么?假如睡意很浓,下文又何以,“欣然起行”,又何以半夜往寻友人,漫步中庭,而且越来越精神?!既然并非真正困乏而“欲睡”,那么,“解衣欲睡”的内蕴,仅只有:孤寂,索寞,百无聊赖,以“欲睡”权且解忧了。“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这两句一呼一应。以“入户”写月光,显然拟人化了,“月光入户”主人“欣然起”迎,就不仅把月光拟人,简直视为相知同心的老朋友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月光”入户造访,只有月光为伴,只有与月光“欣然”相悦。诗人愈写月光之有情,愈显人间之无情,而寂寥孤独之感自然蕴含其中。大概这就是刘勰所说的“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了。
上文“欣然起行”一振,“念无与为乐者”一跌。由“欣”到“念”至沉思;由“起”到“行”至徘徊,其心理轨迹,形体动作,清晰可见。行文曲折,跌宕有致。“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张怀民于元丰六年被贬黄州寓居承天寺,他与苏轼有共同遭遇,且二人情趣相投,胸怀坦荡豁达,“自放山水之间”“有以过人者”。所以,苏轼半夜寻“乐”,才“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曰“遂至”而不说“欲至”,曰“寻”而不说“访”,带有极浓重的感情色彩。没有客套,没有迟疑,径“至”直“寻”,其感情之急切,率真,自然流注笔端。恰值“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亦未寝”,可见二人相契同心;“相与步于中庭”,与前文“无与为乐”映衬,更显其乐。此时虽没写二人如何倾心交谈,岂非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
这里进一步为月光传神写照。坡公运用了错综的表现手法,高超至极。本来是以水之空明比喻月光之皎洁,然而,抛开本体直写喻体,不说“月光似水”,直写“庭下如积水空明”,此其一,名曰“暗喻”;再进一步坐实“积水空明”不说“竹柏”之影,直写“水中藻荇交横”,触类生发,曲折递进,且幻且真,似真复幻,以烟波之笔,写其月明夜静的典型感受,此其二,名曰“曲喻”。明月光照大千世界,万物皆有投影,此独为何单单拈出“竹柏”之影?一竹一柏正引出下文的“两闲人”,其超尘拔俗的胸襟,正直坚贞之操守自然寄寓其中,此其三,可谓“兴寄”。
最后连发两问,“但”字急转直下,推出独此“两闲人”,戛然作结。前面以雍容舒缓之笔抒赏月情趣,这里紧锣密鼓,点出闲人之“闲”骤然收煞。文笔疏密有致,韵味无穷。入夜即“解衣欲睡”,可见其“闲”;见月而“欣然起行”又复其“闲”;与好友“步于中庭”,愈见其“闲”;连竹柏之影都体察如此细腻认真,更是其“闲”。看来真是大闲人了。然而,除此之外,“闲”字还有一意内含。苏轼被贬黄州,名为“团练副使”,实则规定,一为“员外安置”,一为“不得签署公事”。即使要为公事忙也无从其“忙”,即使想不得闲,也只有其“闲”。其黄州诗云,“只惭无补丝毫事,尚愧官家压酒囊。”可作此文注脚。所以作者与好友月下漫步,既有闲适情趣,又有复杂意蕴,既自宽自慰又复深沉的喟叹。
俗云“天上有个文曲星,地上出个状元公。”可见“为文以曲为贵”,此小品仅八十四个字,汩汩然自胸中流出,随物赋形,似“与山石曲折”。笔底波澜,妙趣横生;由沉寂无聊“解衣欲睡”而“欣然起行”一转;由“欣然起行”到“念无与为乐者”二转;由“无与为乐”到与友人“步于中庭”的陶然至乐三转;最后突以议论闲人,闲情收煞。一篇不到百字的小文,三换其意,四转其情。寂寥,欣喜,沉思,自适,叹喟,蕴含如此丰富,就不仅只是“诗情画意”,“情景交融”云哉,所能囊括净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