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日暮时,亲宾俱伫立。
征人拔剑起,儿女牵衣泣。
候骑出萧关,追兵赴马邑。
且当横行去,谁论裹尸入。
何逊诗本以情词宛转见长,而这一首却颇有英豪气概。但一般选本都置之不顾,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凄凄日暮时,亲宾俱伫立”。暮色苍茫,四野凄迷。送行的亲朋故旧、老老小小,已在悄然伫立。这个开头很具有感染力,好像幕一拉开,那场景的色调、布局、人物的情绪,便立即将你带进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之中,你不由得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期待着情节的发展。果然,主人公(征人)行动了,无疑他也被这种场面所感动,只见他拔剑而起,接着高举手中之剑,深情而庄严地向亲朋告别。他的壮志、勇气,他对亲宾诚挚的谢意,全都凝聚在此举之中。他的孩子对这一切也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父亲就要走却已经意识到了。孩子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了,可是这严肃沉重的气氛,又使他不敢像平时那样娇憨任性,啼叫呼喊,乃至坐地而闹,只是牵衣而泣(古时称有泪无声、或低声而哭为泣)。“泣”字在这里虽与押韵有关,但确也生动而真实地刻画出这个特定情景之下小孩子又依恋又胆怯的表情。这就使得整个场面变得更压抑、也更感人、更悲伤了。而最受触动的当然还是那位举剑辞行的壮士,这从他的反映中可以看出。他没有调头而去,更没有挥手呵喝,而是低下身来,开导、抚慰孩子,同时,也借此一抒自己的壮怀。候骑,指巡逻侦察的骑兵;萧关,在今甘肃固原县东南;马邑,县名,故址在今山西朔县。二处都是古代的边疆要塞。“候骑”两句写军队的行动,以示战线之长,军情之急。这正是男儿驰骋疆场、报效国家的时刻,怎能不顾国事,守在家中呢!“横行”一语出自《史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诗中用此语,亦透露出征人的豪情壮志。《后汉书》记载:“(援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诗的结尾把这个意思又翻进了一层,既表现了“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决心,而且就是战死沙场,也无须说什么“马革裹尸还葬”。气势磅礴,笔力劲峭。诗以一半的篇幅记叙征人晓喻儿女之言,大概作者也觉得这是最动人心弦的场面吧!这里岂止表现了壮士的豪迈之气,更显出他的怜子之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鲁迅《答客诮》)。这位拔剑而起的征人,正是多情的豪杰,怜子的丈夫,“回眸时看小于菟”的“猛虎”,可以说是鲁迅先生这首诗的一个绝妙的例证。唯其如此,这个形象才更完美、更真实、更有生活情味,因而也更感人。这种多侧面的描写,比起那些只写“投驱报明主”,或者“临死不顾生”的诗,应该说是一个丰富和发展,而且对于那些将悲壮豪放、立功报国和思亲怀人、故土情深,融为一体的唐代边塞诗的创作,也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诗人是从第三者的角度记其所“见”,但是他在记叙中善于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和具有特征的人物行动、表情与语言的刻画,使作品能以较少的文字,把事件写得集中、强烈,而自己的感情也自然地渗透在其中。这种写法,对后来诗人也不无影响。“颇学阴、何苦用心”的杜甫,在《三吏》、《三别》等“目击成诗”的作品中,便也往往采用了这种手法,只是诗圣的手笔更高超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