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你虽然生于富裕的民族,
倒还喜欢我们这些人,
但自由往往不那么舒服,
对于那享惯了舒适的人们。
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
从前有个南方人被皇帝
流放到我们这个地方
(他的名字听来很古怪,
我从前知道,现在已忘记)。
他已年老,上了点岁数,
但心地善良,显得很年轻,
他有着唱歌的奇妙天才,
那声音像流水一般动听。
大家一下子就喜欢上他,
他就在多瑙河边定居,
他从不欺侮任何一个人,
他讲的故事使大家入了迷;
他老实巴交,什么也不懂,
像孩子那样软弱和害怕,
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常常
为他捕捉野味和鱼虾;
每当湍急的河流结了冰,
冬天的狂风漫天呼叫,
人们就用毛茸茸的毛皮
裹住这位虔诚的老头;
但是他始终习惯不了
这贫寒生活的种种愁苦;
他消瘦,苍白,到处流浪,
他说,这是上帝在发怒,
惩罚他,为了他犯下的罪过……
他在等待上天的饶恕。
不幸的老人总那么忧伤,
在多瑙河两岸来回流浪,
心中怀念遥远的故城,
痛苦的泪水日夜流淌,
弥留之际他留下遗言,
让人们把他思乡的尸身
运回他那南方的故土,
他死了,在这异乡的土地,
会成为不得安息的游魂!
亚历克
啊,罗马,赫赫有名的古国,
这就是你的子孙的命运!……
爱情的歌者,诸神的歌者,
告诉我,什么叫做声名?
死后的喧闹,赞美的歌咏
代代相传的颂扬的话语?
还是烟雾腾腾的帐篷下
没文化的茨冈人讲的故事?
两年过去了。这一群和气的
茨冈人依旧到处流浪;
他们仍受到盛情的款待,
到处有安静休息的地方,
亚历克不理会文明的枷锁,
和他们一样逍遥自在;
他没有忧虑,也无所惋惜,
每天漂流游荡在野外。
他依旧是他,家依旧是家,
往昔的岁月他已很淡漠,
他已经习惯茨冈人的生活。
他喜欢他们宿夜的帐篷,
满足于生活的慵懒散漫,
也喜欢那贫乏而响亮的语言。
狗熊跑出了它的老窝,
成了帐篷里毛茸茸的客人,
在村子里,在草原的大道上,
在摩尔达维亚人的院子附近,
在提心吊胆的人群面前,
它笨拙地跳舞、呜呜地吼叫,
把那讨厌的铁链咬紧;
老人家拄着走路用的手杖,
懒懒地把手中的铃鼓敲响,
亚历克边唱边耍着狗熊,
真菲拉走到乡亲们面前,
收取他们扔给的奖赏。
夜晚来临了;他们三个人
煮着田里采来的黍米;
老人家睡着了……一切都安静,
帐篷里一片黑暗和沉寂。
老头儿晒着春天的太阳,
他的身子简直快要冻坏;
女儿在摇篮旁唱着情歌,
亚历克边听边脸色发白。
真菲拉
年老的男人,凶狠的男人,
烧死我吧,杀掉我吧:
我已经铁了心,
不怕火烧也不怕刀剐。
我恨你呀,
我看不上你啦;
我爱上了别人,
就是死了也爱他。
亚历克
别唱了。你唱得我好心烦,
我不喜欢这粗野的歌曲。
真菲拉
不喜欢?这和我有何相干!
我唱歌全是为了自己。
烧死我吧,杀掉我吧;
我什么也不说哇;
年老的男人,凶狠的男人,
你不会认出他。
他比春天还鲜艳,
他比夏天还热火;
他多年轻和勇敢!
瞧他是多么爱我!
在寂静的深夜,
我对他多亲热!
提起你的白头发呀,
我们一起笑呵呵!
亚历克
别唱了,真菲拉!我听够了……
真菲拉
这么说,你听懂了我的歌曲?
亚历克
真菲拉!
真菲拉
你有生气的自由,
我这支歌唱的就是你。
(唱着“年老的男人……”下)
老人
是啊,我记得,我记得,这支歌
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有了,
那时候,它在人群中流行,
大家唱着它是为了取乐。
当年在卡古尔草原流浪,
冬天的夜晚,我那玛丽乌拉
就常常坐在篝火的对面,
手摇着女儿,独自唱着它。
往日的情景在我的脑子里
已一天比一天淡薄下去;
但是这支歌曲却深深地
印在我的心中不会忘记。
……
真菲拉
我为爱他而死……
朝霞闪耀着光彩,东方
发亮了,亚历克还在小山旁,
手里握着刀,身上沾满血,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墓碑上。
他面前横着两具尸体;
凶手的脸色真是可怕。
一群惊惶不安的茨冈人,
战战兢兢地围住了他。
人们在一旁挖着坟坑
悲伤的女人一个个走过去
亲吻两个死者的眼睛。
只有老父亲一个人坐着,
默默地怀着巨大的悲痛,
呆呆地望着死去的女儿;
人们抬起了两具尸体,
把这对正当青春的情人
放进大地寒冷的怀抱里。
亚历克远远瞧着这一切……
当人们撒下最后一抔土,
把这对情人的尸骨埋葬,
他默默地慢慢低下头,
从墓碑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这时老人走过来对他说:
“离开我们吧,骄傲的人哪。
我们是野蛮人: 没有律法。
我们不难为你,也不惩罚你——
我们不需要鲜血和呻吟,——
但不愿和凶手生活在一起……
你生来不是野蛮人的命,
你要的只是自己的自由;
你的声音我们不喜欢听——
我们心地善良而胆小,
你凶恶而大胆,快离开我们,
再见,祝愿你得到安宁。”
说完,这些流浪的茨冈人
又吵吵嚷嚷,成群结队,
离开了可怕的夜宿的谷地。
一会儿,他们在草原的远处
失去了踪迹;只有一辆大车
挂着破破烂烂的毡子,
停在这劫数难逃的荒漠。
就像在冬天来临的时候,
正当迷雾中晨光熹微,
一群尚未飞走的野鹤,
从荒凉的野地振翅高飞,
鸣叫着飞往遥远的南方,
有一只没飞走,情状凄怆,
它被致命的子弹打中,
受伤的翅膀挂在一旁。
夜晚来临了: 在漆黑的大车里,
没有一个人升起火堆,
在高高支起的帐幕下边,
也没有人到天亮还在安睡。
(冯春译)
注释:
此处指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他因触犯奥古斯都大帝,被流放到黑海托米斯地区,死于该地。
【赏析】
《茨冈》动笔于1823年12月,完成于1824年10月。该诗是普希金南方叙事组诗的代表作,也是诗人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总结,标志着他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
普希金在流放途中接触过茨冈人,他十分喜爱他们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因此,在《茨冈》中,他将茨冈人自由淳朴而又贫困艰辛的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但普希金并没有一味地赞扬茨冈人,没有夸大他们对自由的精神追求,而是如实地刻画了他们生活中贫穷、动荡的一面,客观真实地展现了一幅游牧民族画卷。
一群四处流浪的茨冈人在比萨拉比亚一带游荡。俄国贵族青年亚历克为了逃避司法部门的追捕,离开城市舒适的环境,与茨冈人一起流浪。他遇到了美丽的茨冈姑娘真菲拉并爱上了她。他们结为夫妇,与真菲拉的父亲一起靠驯熊表演维持生计,生活得自由自在。两年后亚历克已经习惯了茨冈人漂泊迁徙的生活,妻子真菲拉却对他越来越冷淡。亚历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真菲拉的父亲表达了焦虑和不安。老人述说了年轻时妻子玛丽乌拉移情别恋离开自己的经历,试图以此说服亚历克。他说青春比鸟儿还自由,人人都有选择爱情的权利。但亚历克固执己见,决定一旦妻子变心就要狠狠地实施报复。一天夜里,真菲拉和一个茨冈青年在坟冢处幽会,两人依依不舍。半夜惊醒的亚历克循着露水上的依稀足迹找到了这对恋人,并在嫉妒和盛怒之下举刀刺死了他们。次日清晨,茨冈人默默地埋葬了这对年轻的情侣。真菲拉的父亲将亚历克驱逐出茨冈人的群落;茨冈人不会处罚他,但也不会和杀人犯生活在一起。诗末,茨冈人全体离开,仅剩下一辆破旧的大车,孤零零地停留在荒原上。
长诗随高潮迭起的数个冲突展开。首个冲突是贵族青年亚历克与城市文明之间的冲突。亚历克生于舒适的城市环境,享受过丰裕的物质生活,见过繁华和喧闹,却与这些格格不入。他憎恶贵族社会人们追求的“金钱和奴役”,向往“早晨的新鲜空气”和“草原上春天的气息”,期盼与心爱的真菲拉度过平静、美满的一生。两年之后,第二个冲突展开,真菲拉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茨冈青年。亚历克妒火中烧,决心报复,他向真菲拉的父亲表示,自己定要把情敌“踢进大海里”,并“用狂笑加以嘲弄/对他掉进大海时的轰隆声/我将感到好笑和高兴”。在这几句诗中亚历克残暴、自私的性格显露无遗。一天夜晚,亚历克追踪妻子的足迹,刺杀了幽会的二人。第三个冲突就此展开,同时这也是全诗的高潮。
《茨冈》中主要人物的命运是相似并且重复演变的,比如真菲拉的父亲年轻时有着和亚历克相同的遭遇,妻子玛丽乌拉爱上了别族男子,半夜抛夫弃女私奔而去;茨冈老人讲述的故事里,“南方人”舍弃了贵族生活,与平民相伴,骨子里却无法割舍贵族的优越感和清高自傲,这与亚历克的情形相似;玛丽乌拉和真菲拉母女俩为了自由和爱情都愿意付出一切,真菲拉宁死也不屈从于自私残暴、嫉妒发狂的丈夫。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玛丽乌拉、茨冈老人和真菲拉三人代表了茨冈人的处世原则和生活方式——自由高于一切;“南方人”和亚历克则是试图逃离城市和贵族生活,融入游牧民族和大自然的人物的典型。
亚历克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者,他向往并追求自由,主动投身于茨冈人辗转迁徙、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但他幻想的生活、坚守的理想与茨冈人的实际生活大相径庭,他所要的是满足自己愿望和理想的狭隘的“自由”,是建立在他人“不自由”基础上的自由。因此,根本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真菲拉和她的母亲玛丽乌拉代表了典型的茨冈女子,性情奔放,敢爱敢恨。法国作家梅里美笔下的吉卜赛女子卡门和真菲拉的个性十分相似,当男主人公以死相逼时,卡门泰然自若地说:“我是卡门,从不后退,为自由而生,为自由而死!”小说在平淡的叙述中描写了这个独立不羁、珍视个性自由的吉卜赛女郎的形象。《茨冈》中,面对失去理智的亚历克手中锋利的刀刃,真菲拉倔强地喊道:“我为爱他而死……”短短的一句话,却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老人是普希金着力塑造的另一个茨冈人的典型。他通情达理,开明智慧,即使妻子抛弃自己,女儿无辜丧命,也不埋怨生活,而是勇敢地朝着希望和前方行进。茨冈人都“心地善良”,他没有报复亚历克,夺去他的生命,只是将他如被子弹击中翅膀的大雁一般孤零零地留在荒原上。老人的襟怀如大海般开阔,茨冈人“自由”的观念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诠释。相形之下,亚历克丧失人性的残暴、狭隘和自私的性格就凸显出来了。
长诗的结局是凄凉黯淡的,普希金并未在诗中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而是使用现实主义笔法揭示了“不自由又憋气的城市”中人们的苦恼与追求,描绘了在茨冈人“烟雾腾腾的帐篷”里曾经发生或正在进行着的悲欢离合。而无论哪一种生活,都不能说是真正的幸福,因为在任何地方,“都有命中注定的情欲,谁也逃不出命运的谋算”。
(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