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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丹东之死·[德国]毕希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释义

《丹东之死·[德国]毕希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丹东之死·[德国]毕希纳》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1794年春天,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雅各宾派革命暴力专政机器以鲜血清洗着革命广场。曾经领导法国抗击欧洲联军粗暴干涉的革命领袖丹东却在此时与罗伯斯庇尔发生了原则上的分歧。丹东等人认为,革命暴力应适可而止,国家权力不应该干涉人的基本权利。对于厌倦了杀戮的丹东来说,与女人的床笫之欢才是生命的基本意义。而罗伯斯庇尔及其追随者,作为卢梭的信徒,憎恨的不仅仅是贵族和帝制,享乐也被视为是犯罪和叛国行为。在人民群众“吊死衣服上没有洞的”、“打死念书识字的”的口号声中,罗伯斯庇尔等决定向法国革命后渐成潮流的无神论和世俗享乐主义宣战,建设道德纯洁的人民共和国。丹东与罗伯斯庇尔在最后一次谈判后彻底决裂,随后,罗伯斯庇尔授意公安委员会逮捕了丹东等人。丹东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以自由为名动摇了国民公会的民意。然而,罗伯斯庇尔的追随者圣·鞠斯特却以谋反为由,剥夺了丹东等人的申诉权,迅速判处丹东死刑。人民中也有丹东的拥护者,但罗伯斯庇尔煽动的阶级道德激情很快淹没了拯救丹东的微弱呼声。丹东慷慨赴死,妻子朱丽也自杀殉情。





【作品选录】

第一幕



一间屋子



罗伯斯庇尔、丹东、帕黎

罗伯斯庇尔我告诉你,当我拔宝剑的时候,谁拉住我的手,谁就是我的敌人——至于他的动机如何,这与问题并无关系。凡是妨碍我进行自卫的人,也正同向我发动攻击一样,同样会致我于死命。

丹东自卫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是谋杀;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还要我们继续这场屠杀。

罗伯斯庇尔社会革命还没有完成;革命如果半途而废,就等于自掘坟墓。贵族还没有死亡,这一个荒淫无耻的阶级必须由健康的人民的力量取而代之。罪恶必须受到惩罚,道德必须通过恐怖进行统治。

丹东我不懂“惩罚”这个字的意思。——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罗伯斯庇尔!你不贪钱,你不枉法,你不跟女人睡觉,你总是穿着整齐体面的外衣;你也从来不酗酒。罗伯斯庇尔,你正经得让人看着就生气。如果是我,三十年的时间时时刻刻都摆着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只不过为了一点可怜兮兮的快乐——为了发现别人都不如自己,羞也要把我羞死了。——你心里难道从来没有一个什么声音,有时也悄悄地对你说: 你这是虚伪,你这是作假!

罗伯斯庇尔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丹东良心是一面镜子,只有猴子才对着它折磨自己。每个人都尽情装扮自己,都按照各人的喜好出去寻欢作乐。要是为了这个而扭着头发互相厮打,那才值得呢!如果别人想破坏自己作乐,谁都要起来自卫。难道只因为你自己永远爱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你就有权力拿断头台为别人的脏衣服作洗衣桶,你就有权力砍掉他们脑袋给他们的脏衣服作胰子球?不错,要是有人往你的衣服上吐唾沫,在你的衣服上撕洞,你自然可以起来自卫;但是如果别人不搅扰你,别人的所作所为又与你何干呢?人家穿的衣服脏,如果自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权力一定要把他们埋在坟坑里?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的宪兵?我看,你如果不能像亲爱的上帝那样袖手旁观,你尽可以用手帕把眼睛蒙起来。

罗伯斯庇尔你否认道德吗?

丹东岂止道德,我也不承认罪恶。世界上只有伊壁鸠鲁,粗俗的伊壁鸠鲁和文雅的伊壁鸠鲁,耶稣基督是最文雅的。这是我在人与人之间所能找到的唯一区别。什么人都是按照他的禀性行事,也就是说,做他愿意做的事。——廉洁的罗伯斯庇尔,我这样把你的鞋后跟都踩掉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残忍呢?

罗伯斯庇尔丹东,道德败坏有时候会是叛国行为。

丹东你可不能这样轻易地判它死刑,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样做,你未免太忘恩负义了。你有负于它的地方太多了,就是说,你应该好好地感谢感谢这种对比。——再说,根据你的看法,我们的打击必须对共和国有利,因此我们不应该在打击犯罪者的时候,把无辜的人也连累上。

罗伯斯庇尔谁对你说,无辜的人也遭到打击了?

丹东你听见了么,法布里修斯?无辜的人一个也没有死!(向外走,对帕黎说)咱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咱们必须出头露面了。

丹东及帕黎下。

罗伯斯庇尔(独自一人)走就走吧!他想让革命的骏马停到妓院门前,就像车夫随时可以挽住他的驾车的马那样。革命的骏马力气是够大的,会把他拖到革命广场上去。

把我的鞋后跟踩掉!为了坚持你的观念!——等一等!等一等!真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们也许会说,他巨大的躯干投下的影子把我完全遮住了,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他从阳光下赶走的。——要是他们说得对呢?——真需要走这一步吗?必须这样!必须这样!为了共和国!一定不能留着他。真可笑,我的思想竟会这样互相监视着。——一定不能留着他。如果群众向前奔驰,里面却有人裹足不前,他所起的抗阻作用也就无异于迎面拦阻;结果他会被踩得稀烂。

我们不能让革命的航船搁浅在这些人的浅薄盘算的烂泥滩上。我们必须把那些胆敢牵扯这条航船的手臂砍掉,他们即使是用牙咬住也不抵事!

那些剥掉死去的贵族的衣服因而把贵族的烂疮也继承下来的人,一定要铲除掉。

不要道德!道德只不过是我的鞋后跟!根据我的观念!——为什么我的脑子里老是萦绕着这几句话。为什么我摆脱不掉这个思想?它总是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不管我用布条裹上多少层,那血总是不停地淫淫沁出。——(沉吟片刻)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到底哪个欺骗了哪个。(走到窗前)黑夜正在大地上打鼾,在噩梦中辗转反侧。思想啊,希望啊,那些零乱破碎、几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那些在白昼里羞怯地隐伏起来的,现在都体现成形,都纷纷潜入梦境的安静的房宇中来了。它们打开门,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它们一半已经变成了血肉之躯;肢体在睡梦中挺伸,嘴唇喃喃呓语。——我们清醒着,难道不也是一个梦,一个更清晰的梦?我们不也都是梦游病患者?我们的行动不也跟在睡梦中相似,只不过更清楚些,更确定些,更一贯些吗?有谁将因此而责备我们?在一小时内我们的精神所进行的思想活动比我们的懒惰的肉体在几年中所能追随作出的还要多。罪恶存在于思想中。思想能否成为事实,身体能否把它体现出,这完全是偶然。

圣·鞠斯特走进来。

罗伯斯庇尔喂,是谁在那边黑影里?喂,拿灯来,拿灯来!

圣·鞠斯特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吗?

罗伯斯庇尔啊,是你,圣·鞠斯特!

女仆拿进灯来。

圣·鞠斯特只有你一个人吗?

罗伯斯庇尔丹东刚刚离开这里。

圣·鞠斯特我在半路上遇见他了,在罗亚宫前边。他又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面孔,满口名言警句。他和无套裤党称兄道弟。娘儿们围着他的腿肚子转。很多人停住脚,交头接耳地把他说过的话传来传去。——我们会失去进攻的优势的。你还要这么拖延下去吗?没有你参加,我们也要行动了。我们已经决定了。

罗伯斯庇尔你们要做什么?

圣·鞠斯特我们要召集立法委员会、治安委员会、公安委员会合开一个隆重的大会。

罗伯斯庇尔手续不太繁复些吗?

圣·鞠斯特我们埋葬这些伟大人物的尸体,一定要有相当的仪式。我们要像祭师,不能让人看作是谋杀犯。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的尸体切碎,要把他们的五体四肢一股脑儿埋进土里。

罗伯斯庇尔你把话说清楚些!

圣·鞠斯特我们必须把他武装齐全地安葬入土,他的战马和奴仆都得在他的墓前杀掉。拉克罗阿——

罗伯斯庇尔一个彻头彻尾的荒唐鬼,过去律师事务所的小录事,今天法兰西的陆军中将。说下去!

圣·鞠斯特亥劳—塞舍尔。

罗伯斯庇尔一颗漂亮的头颅!

圣·鞠斯特他是宪法条例上用花体写的第一个字母。我们已经用不着这种华丽的装饰了,应该把他涂掉。——菲利波。——嘉米叶。

罗伯斯庇尔他也在内吗?

圣·鞠斯特(递过来一张纸)我是这样想。你念念!

罗伯斯庇尔啊哈!“老弗兰齐斯卡人”!就是这个吗?他是个孩子,他嘲笑过你们。

圣·鞠斯特你念念这一段,这里!(指给罗伯斯庇尔一个地方)

罗伯斯庇尔(念)“罗伯斯庇尔是卡尔发利山上鲜血淋漓的救世主,左右两个强盗——库冬和扣罗。他只把别人送上祭坛,从不奉献自己。那些皈依了断头台的修女好像玛丽亚和玛格达琳娜一样虔诚地站在他脚下。圣·鞠斯特是圣·约翰,躺在他怀里向国民大会传布主人的启示;他的头好像盛圣饼的祭器。”

圣·鞠斯特我要让他的头像圣·丹尼斯的一样。

罗伯斯庇尔(继续念)“莫非我们已经认定,救世主的干净的罩袍就是法兰西的寿衣?他在讲台上挥来舞去的细手指就是断头台上的铡刀?——而你,巴瑞尔,你居然说什么革命广场会铸造出钱币!但是我不想掏这个口袋了。他是个嫁了一打汉子又把他们个个送终的老寡妇。对这个人谁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他的一份才能: 早在一个人寿终半年以前他就能看出那人的死相来。有谁愿意跟死人坐在一起闻他的臭味呢?”这么一说你也算一个吗,嘉米叶?快把他们打发走吧!赶快!只要别让这些死人再回来就好了。

你把公诉状拟好了么?

圣·鞠斯特这不费事。你在雅各宾俱乐部的发言已经露出话风来了。

罗伯斯庇尔我只不过想吓吓他们罢了。

圣·鞠斯特我要的却是行动。造伪的人给他们鸡蛋,外国人给他们苹果。——他们要死在这场筵席上的,我向你保证。

罗伯斯庇尔那么就快点吧,明天就动手!不要把死前挣扎这段时间拖得太长!这些天我的心肠特别软。——就是得快着点!

圣·鞠斯特下。

罗伯斯庇尔(独白)好吧,鲜血淋漓的救世主,只知道把别人送上祭坛,不知道牺牲自己。——他用自己的血解救世人,我却要他们自己流血解救自己。他让他们犯了罪,我却把犯罪自己肩承下来。他从痛苦中尝受欢乐,我要尝受的是刽子手的痛苦。我和他比起来,谁比我牺牲的精神更大呢?——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想法有些愚痴?——为什么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总是那一个思想?真的,圣子耶稣要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上一次十字架,我们所有的人却在格西马尼花园里厮打得头破血出,可是谁也不能用自己的创伤解救别人。

我的嘉米叶啊!——他们都离我而去了——到处是荒凉、空虚——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第二幕



一间屋子



丹东、拉克罗阿、菲利波、帕黎、嘉米叶·德墨林

嘉米叶快点吧,丹东,我们再不能虚掷光阴了。

丹东(一边穿衣服)可是光阴却把我们掷在后面。真是厌烦透了,总是要先穿衬衫,再往上面穿裤子,夜里上床,早晨再从床上爬起来,先迈一只脚再迈第二只;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换换样子,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真是惨啊,在我们之前,亿万人就在做这些事,在我们之后,亿万人还得做同样的事,此外我们的身体还偏偏要分成左右两半,两边都得各做一遍,结果又加了一倍麻烦——真是让人伤心极了。

嘉米叶你说话的口气太像小孩子啦。

丹东将死的人常常会像小孩子的。

拉克罗阿你的犹豫因循将把你带向毁灭,而且还要把你的朋友都拖进去。快通知那些懦夫们说,现在该是聚拢在你周围的时候了!那些蹲踞在山岳上的也好,蜷缩在平原上的也好,都应该立刻召集起来!快大声疾呼地宣布一下十人委员会的专制暴政,谈一谈谋杀用的匕首,呼喊出一个布鲁图斯来,这样你就会使讲坛震动,把那些被认为是艾贝尔派的党羽而受到威胁的人也集拢在自己身边!你一定要大发一阵雷霆。至少别让我们像那些不光彩的艾贝尔派那样,手无寸铁、委委屈屈地让人处死。

丹东你的记忆力真差,你不是训过我死圣徒吗?你这句话说得比你自己想象到的更有道理。过去我在下边分区里,他们对我满怀敬畏,可是他们是像报丧的人那样哭丧着脸。现在我已经成了纪念品了,纪念品是注定要被抛到街头去的。你过去那番话说得对。

拉克罗阿为什么你竟使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呢?

丹东落到这个地步吗?也许是因为我最近对什么都厌倦了。永远穿着同样一件上衣,永远要拉平同一条皱褶!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做这样一件可怜巴巴的乐器,只有一根琴弦,弹出来的永远是一个调子!——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我想要活得更舒服一些。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革命使我的精神得到平静,但是这和我过去所想的平静并不相同。

再说,我们有谁可以依靠呢?我们的那些卖淫妇也许还能和皈依了断头台的娘们比一比,此外我再不知道有什么人了。可以掐起指头算一算: 雅各宾派宣布要把德行提上议事日程;科尔得利派把我看作是艾贝尔的刽子手;市议会正在作忏悔;国民公会——国民公会倒还不失为一个途径!可是这里面还需要一个五月三十一号,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让步的。罗伯斯庇尔是革命的信条,他是不该涂抹掉的。再说这件事也办不到。不是我们制造的革命,而是革命制造的我们。

即使能做到吧!——我宁可让人绞死,也不愿意绞死人。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我们人类自相残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最好还是和和睦睦地并排坐在一起吧!我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带着一点缺陷。我们缺少一种我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可是既然这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根本找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还要彼此把肚子划破呢?去吧,我们不过是可怜的炼金术士罢了!

嘉米叶把话说得更凄惨一些,也就是: 人类为了永远不能解除的饥饿正在噬嚼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我们像沉船遇难的人在小舟上靠彼此吮吸血管解渴。也可以说,我们这些代数学家为了解算那个永远无法算出来的未知数X,正在用碎骨头在肉体上画计算公式。这种惨状究竟要继续多久呢?

丹东你真是一个很强的回声。

嘉米叶不对吗?手枪也会发出雷鸣的声音。这对你不是更好吗?你应该永远把我带在身边。

菲利波把法兰西永远留在刽子手的手里吗?

丹东这有什么关系?人们觉得这样很舒服。他们很不幸;为了使自己的感情激动起来,为了感到自己崇高、有德行、机智,总而言之,为了不再厌烦无聊,除了这个还能要求什么呢?——死在断头台也好,死于热病或者老朽也好,这又有什么分别?人们更喜欢的是,肢体灵活地退到幕后面,临下台的时候还能做一个优美的姿势,博得观众一阵掌声。这非常体面,对我们也非常适合;我们一直是站在舞台上,即便最后真正被刺身死也不例外。

生命能够稍微减短一些,该多么好啊。衣服本就太长了一些,我们的身体无法把它支撑起来。如果生命是一句格言、警句,这还可以,谁有这么大的精神、这么长的底气朗读一部五六十节的史诗呢?该是用一只小酒盅,而不是用一只大木桶来喝这一点醇酒的时候了!这样,至少我们还能满饮一口,不然的话,就是几滴也盛不起来。

还有,——让我大声疾呼么?这对我来说太麻烦了,生活本身是不值得费这么多事去维持的。

帕黎那你就逃走吧,丹东!

丹东把祖国系在鞋后跟上吗?

最后还有一点——这是最主要的一点: 他们不敢做那件事的。(对嘉米叶)走吧,年轻人!我对你说,他们不敢的。再见,再见!

丹东与嘉米叶下。

菲利波他走了。

拉克罗阿他说的那些话,自己也一句不相信。没有别的,只能归之于懒惰!他宁愿被绞死,也懒得发表一篇演说。

帕黎怎么办呢?

拉克罗阿回家去,像路克瑞蒂亚那样,好好地研究一下怎样才死得体面。

(傅惟慈译)



【赏析】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格奥尔格·卢卡契称赞毕希纳为“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后继者”,而在中国学者刘小枫的著作中,毕希纳则与尼采、马克思等思想家前后相继!许多人会认为这个毕希纳先生一定是位著作等身的“智叟”,殊不知这个位列仙班的德国人生前却仅仅发表过一篇作品,且在二十四岁因伤寒而英年早逝!能以二十四岁的年纪在德国乃至世界文坛、思想界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毕希纳的才能委实让世界惊叹不已!

这部唯一的作品就是《丹东之死》,它是参加革命失败被迫逃往苏黎世的毕希纳用五周时间完成的剧作。写作历史剧的危险,在于作者个性的被埋没。而当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面对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历史时,被淹没的危险更是不用提醒。然而,革命青年毕希纳却靠着自己的睿智与激情,在时间的无情脉络中拯救了历史本身,使混乱的法国大革命中混沌不清的丹东之死真正成为一个文明史的事件、思想史的事件。写作丹东之死的毕希纳,靠着研究鲤鱼的神经系统而获得了博士学位,并获得了苏黎世大学哲学讲师的资格,这是他当时的智性高度;写作丹东之死的毕希纳,正在热恋之中,对生命中的美好充满了激情;更重要的,写作丹东之死的毕希纳刚刚经历了革命的狂热与失败,并在流亡中体验了革命过程的曲折艰难与革命队伍的复杂。这种生命的激情、哲学的沉思与革命流亡经验相混合,最终产生了写作丹东之死的电光火石。毕希纳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经验和智慧,照亮了法国革命史中丹东之死的历史瞬间。

《丹东之死》是对法国大革命思想裂变的深切反思,是对罗伯斯庇尔处决丹东的政治案件的德国重审。刚刚经历了队伍分裂之苦的毕希纳,苦苦探究的,正是革命裂变的极端案件: 罗伯斯庇尔以何种理由何种方式宣称丹东为反革命?经过历史档案的研读,毕希纳发现了惊人的线索: 不信上帝的丹东,是一个热衷享乐的非道德主义者,而廉洁朴素的罗伯斯庇尔自认为人民的代言人,站在无套裤党人的立场,反对一切奢华和享乐,并企图在全国以暴力恐怖为他的“道德政治”开辟道路。毕希纳截取了丹东与罗伯斯庇尔最后会晤的片断,戏剧性再现了两个革命巨头的思想分歧。罗伯斯庇尔坚定地认为“这一个荒淫无耻的阶级必须由健康的人民的力量取而代之”,为此目的,“罪恶必须受到惩罚,道德必须通过恐怖进行统治”。丹东则坚信,每人都有“按照个人的喜好出去寻欢作乐”的权利,法国人民要捍卫的,正是这种生命的欢乐的自由,而不是听任那些“永远爱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的人滥用权力,“拿断头台为别人的脏衣服作洗衣桶”。

法国革命的思想武库在启蒙主义,而启蒙主义经过对欧洲宗教的大规模解构,实际上已经动摇了欧洲社会道德信念的根基,伏尔泰制造的道德的上帝远远不能说服骚动的人心。所谓天赋人权,在革了皇帝和贵族的命后自我伸展开来,光晕消失,与自然人性并无二致。丹东的追随者裴恩在死囚牢里,仍然在为这个自然人性的道德相对论进行激烈的哲学争辩,反对对事物的善恶进行绝对判断(第三幕第一场)。研究“鲤鱼神经系统”和“从笛卡尔到斯宾诺萨的哲学史”的毕希纳,当然不会忽视这个善恶的个体差异性问题。在剧情开始,他就安排了醉酒的市民西蒙与其老婆关于女儿卖淫的争论,戏剧地展现了这种善恶的个体分野: 西蒙用女儿的钱酗酒却又气急败坏,而西蒙老婆靠女儿卖淫过活却心安理得,她当街为女儿申辩: 我们干活的时候身体四肢什么不得用,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再说,这又痛到她哪里去了?(第一幕二场)而与丹东交好的妓女玛里昂则以交欢为乐,她宣称: 快乐没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别,“肉体也好,圣像也好,鲜花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丹东等人之所以与罗伯斯庇尔分裂,并不在于他的嫖妓行为,而在于他与玛里昂这个妓女的思想的共通: 维护自然人性的相对性,反对任何一种道德的绝对专政。

不过,如果亲爱的读者据此认为毕希纳完全站在丹东和妓女的立场就偏颇了。作为革命者的毕希纳清醒地看到了道德立场的阶级属性。在西蒙和老婆的争吵后,就有街头市民的阶级情感的迸发: 刀子是为那些出钱买咱们妻女贞操的人预备的。谁衣服上没有洞,就打死谁!谁能念书识字,就打死谁!仅仅因为一个过路的青年“有擤鼻涕的手帕”,愤怒的市民就认为他是贵族,高呼“吊死他”!革命民主主义者毕希纳清楚地看到了广大被压迫阶级与坐享其成的法国贵族阶级的尖锐对立,对法国革命的原动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更是坚信道德的阶级属性,并因之高举阶级斗争的红色旗帜,实行暴力革命。但对于认真对待法国革命的暴力教训的德国知识分子来说,人民意志的表达和代言依然有个合法性问题。“人民”作为集体名词并非实体存在,而总是以一个个“人”的形式或者“团体”的形式具体存在的。在巴黎街头拥护丹东的人,不见得比罗伯斯庇尔的拥护者少多少。而且,即便是少,就能剥夺他们的意志吗?毕希纳在“正义宫前广场”一场戏中真实地再现了人民的分歧,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依据历史档案再现了罗伯斯庇尔动用权力干涉司法程序,粗暴剥夺丹东等人申辩权的“民主专政”细节。作为革命民主主义剧作家的毕希纳痛苦地看到了所谓人民民主政治在操作上的不纯洁和不公正。更让其坐卧不安的是,通过对法国革命的研究,他发现了力量巨大的人民意志的变动性和情绪性。以“人民的名义”做出的历史裁决,不见得就是正确无误的。在写给未婚妻的信中,毕希纳写道:

我研究了革命的历史。我觉得自己仿佛被可怕的历史宿命论压得粉碎。个人只是波浪上的泡沫,伟大纯属偶然,天才的统治是一出木偶戏,一场针对铁的法律的可笑的争斗,能认识它就到顶了,掌握它是不可能的……我的眼睛已经看惯了血。不过我并不是断头台的刀。“必须”是应该受到诅咒的词汇之一,人不是用这个词汇来给自己洗礼的。

正是在这种发现的痛苦中,毕希纳接近了欧洲现代历史的“核聚变”,并借助对法国大革命思想裂变的近距离反思,挖掘出了人类政治文明的根本矛盾: 政权的暴力性和民主的理想性的难以调和。

然而,毕希纳的思想并非通过剧中人物直接表现出来的,丹东和罗伯斯庇尔都不是毕希纳的“传声筒”。作为现实主义剧作家,毕希纳的伟大之处在于: 他不是简单地“席勒式”地通过历史事件来发表自己对政治的理解,或者宣传自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念,而是充分尊重历史事实和现实,尊重历史的复杂性,以莎士比亚的方式从事文学创作。他甚至像后来的现代主义那样,隐去了作者的声音。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分明是马克思主义文学创作观的先声。也由于避免了“传声筒”式的创作方式,毕希纳的《丹东之死》成为了一部文学杰作,表现在剧中的诸多人物的思想斗争,复杂交织,激烈碰撞,构成巴赫金所谓的“复调”美学。

(寇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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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0/6 23: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