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锯木工厂主的儿子于连生性高傲敏感,厌恶自己地位卑微的家庭。他狂热崇拜拿破仑,但迫于时世压力不敢表露。为出人头地,于连违心决定做神父。他记忆力惊人,能背下整本拉丁文《圣经》,并因此被聘为德·瑞那市长家的家庭教师。德·瑞那夫人很快爱上才貌双全的于连,于连出于占有的欲望和虚荣心开始和德·瑞那夫人幽会。就在他们感情日渐深厚之时,私情败露,于连被迫去神学院进修。神学院院长很赏识于连,将其推荐给巴黎的木尔侯爵做秘书。于连的才干,尤其是超常的记忆力使他很快得到侯爵器重,并被委以重任。美丽而高贵的侯爵之女玛特儿被骄傲的于连所折服,做了他的情妇,并怀上了孩子。正当侯爵被迫安排两人结婚时,一封出自德·瑞那夫人的信揭发了于连过去的所作所为。于连随即赶回维立叶尔,在疯狂的情绪中向德·瑞那夫人连开两枪。在狱中,于连获知揭发信是德·瑞那夫人被逼所写,于是原谅了她,欣然接受死刑。于连死后第三天,德·瑞那夫人也抑郁而死。
【作品选录】
这一天,德·瑞那夫人和玛特儿最畏惧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城里奇特的情景,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甚至连福格这样有坚定的意志的人,情绪上也起了波动。全省的人,都跑到贝尚松来看审判这个浪漫的案件。
好几天以前,所有的客栈,就住满了人。审判长到处被人包围,索取旁听入座券。全城的太太们都想出席这个审判,有人沿街叫卖于连的肖像。……
为了这危急的时刻,玛特儿还存留着一封信,是大主教××亲笔写的。这位教长领导法兰西的教会,而且可以使人升任主教的,竟至屈尊请求释放于连。审判的前夕,玛特儿把这封信带给那位有力的代理主教。
接见完毕,当玛特儿流泪走出的时候,德·福力列先生终于抛弃了外交家深藏不露的气概,差不多自己也受了感动的样子,对她说道:“陪审官方面的意见,我完全负责。在那十二个被委任调查你保护的人的罪状是否成立,特别着重是否蓄意杀人,其中有六个是忠诚于我的前途的。而且我已经告诉他们我是否能够升任主教,就全靠他们了。德·哇列诺男爵,我曾使他作维立叶尔城的市长,他又完全可以支配他的两个属员莫耶诺和萧南两位先生。就事实说,只有两个陪审官思想上有问题,但是无论他们的思想怎样的自由,在大事上,他们仍然是很服从我的命令。而且我已经请求他们像德·哇列诺先生一样投票。我听说第六个陪审官是一个工业界里的人,是一个巨富,而且是一个极爱说话的自由主义者,正有意和陆军部做一桩生意,无疑的,他也不愿意得罪我。我已经使人告诉他,哇列诺先生有我最后的话。”
玛特儿耽心地说:“这位哇列诺先生是谁?”
“假使你知道他,你便不会怀疑我们的成功了。他是一个大胆发言的人,无耻而且粗野,生就来领导那些傻瓜的。一八一四年的革命把他弄惨了,我还要提拔他作省长。如果别的陪审人——不愿意照他的意思投票,他甚至于能够出手打他们。”
玛特儿感觉有一点可靠了。
晚间还有一场争论等着她。为了不延长那不快意的、在他眼里看来结局已经定了的场面,于连决意不开口。
他向玛特儿说:“有我的律师发言就够了。我只是长时间里在我的敌人面前出丑。这些外省人,被我靠着你的迅速的成功惹恼了,相信我吧,他们当中没有一位不愿意判我死罪,虽然当我上断头台时,他们还会痛哭得像傻子一般。”
玛特儿答道:“他们希望看见你受辱,那是再实在不过的。但是我决不相信他们是残酷的。我亲自到贝尚松来,和我的痛苦的情景,使妇女们都同情了我。你的美貌,更可完成其余的同情。只要你当着审判官的面前说一句话,听众皆属于你了……”
第二天九点钟,当于连离开监狱到审判厅去的时候,警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拥挤在院子里的群众推开。于连前夜睡得很熟,他非常沉静,他心中只涌起一种情绪,便是对于这些忌妒的、虽然并不残酷却准备在他被判处死刑时喝彩的人,起了一种哲学上的怜悯。他被迫留在群众当中一刻多钟,他不能不承认他的出现,在群众中引起了一片柔和怜惜的批评,这真使他大吃一惊。他没有听见一句不好听的话。他自忖:“这般乡下人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恶劣。”
当他跨进审判厅的时候,他被这建筑物的华丽所打动,这是一种真正的峨特式的建筑,一大群漂亮的小石柱头,雕琢得异常的精细。这景象使他以为到了英国。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全被被告席对面的、审判官和陪审官上面的、坐满三个楼座的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的妇女所吸引。他转过身来朝着公众席,只见圆形的四围楼上,都是妇女,坐得满满的。而且大多数都很年轻,他还觉得都很美丽;她们的眼睛发光,充满了兴趣。厅内各地,人众拥挤;门口还有人争吵着想挤进来。看守的人,简直没有方法使人们安静下去。
所有寻找于连的眼睛发现他出来了,坐在为被告预备的稍微高的位置上,他受了一阵诧异和关切的低声的欢迎。
那一天大家会说他还没有二十岁;他穿得非常简单,有异常娴雅的风度;他的头发和前额,实在有点迷人,玛特儿坚持要替他打扮。于连的脸苍白极了,他刚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就听见四面都有人说:“天主呀!他是多么的年轻呀!……但是,这只是一个孩子呀!……他比较他的相片还要好看得多呀!……”
坐在他右边的法警对他说:“我的被告呀,你看见坐在楼座上那六位太太吗?”警士把陪审官所坐的圆阶之上突出的小看台,指给他看,并且继续说:“那是省长夫人,旁边是M侯爵夫人,她非常的爱你;我亲自听见她向审判官为你求情。再过来那位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于连叫道,他的脸马上红了起来。他想:“她一离开这儿,便会写信告诉德·瑞那夫人的。”因为于连还不知道德·瑞那夫人已经到了贝尚松。
大家倾听见证人的报告,经过了几小时之久。检察官刚起头控诉,于连对面小楼座上的太太们,已经有两个哭了起来。于连想:“德薇夫人不是那么容易感动的。”然而他却发现她满脸通红了。
检察官说着不好的法文,故意夸张这罪行的野蛮;于连注意到德薇夫人旁边的太太,露出极端反对的表情。几个陪审官显然认识这几位太太,同她们谈话,似乎在使她们放心。于连想:“到现在为止,看来一切皆是好的预兆。”
一直到那个时候,于连对于特来看审的一切男人,感觉单纯的轻视。因为检察官枯燥的辩词,使他这种嫌恶的情绪更加强烈了。但是渐渐地于连的心情变冷,在这些以他为对象的同情的表示前变冷了。
他满意他的律师的坚定气概。当他开始辩护的时候,于连低声向他说道:“不要花言巧语啊!”
律师说:“他们从波述埃书中偷盗得来的那些攻击你的强调语气,反而帮助了你。”事实上他的辩护还没有满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把她们的手巾捏在手里了。律师好像受了鼓励,于是对陪审官说了一些极有力量的话语。于连战栗,他觉得自己要落下泪来。“伟大的天主!我的仇人会怎样说呢?”
他快屈服在包围他的那种柔情下了。幸而他遇见了哇列诺男爵先生的傲慢的眼光。
“这坏蛋的眼睛发出火光。”他想:“对于这卑贱的心灵来说,是怎样的胜利啊!若是我的犯罪,只是发生这一个效果,我便应当诅咒它。天主知道,在冬天的夜晚,他将怎样向德·瑞那夫人讲到我啊!”
这个意念抹去了其他一切的念头。跟着于连被群众喝彩的声音惊觉转来。因为律师刚才说完了他的辩护词。于连想到他应该和律师握手道谢。时间过得真快。
人们把点心送给律师和被告。在那个时候,于连才被一个特别的情形打动,没有一个妇女离开法庭回家用餐。
律师说:“我的天,我快饿死了。你呢?”
于连答:“我也是一样。”
“看呀,你看省长夫人正在进餐。”律师向他说,同时用手指着楼座。“拿出勇气来。一切进行得很好。”审判又开始了。
审判长作总结的时候,子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审判长不能不停了下来;在静寂中,在普遍的焦急的情绪里,钟声的回响充满了大厅。
于连想道:“这便是我的末日开始了。”他感觉被责任的观念所鼓动,直到那时,他控制他的情绪,抱定主意,沉默不语。但是当审判长问他还有没有话要补充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看见对面德薇夫人的眼睛在灯光照耀之下,好像闪闪发光。他想:“她或者在落泪吧?”
“陪审官先生:
“对于轻蔑的恐惧,使我说话。这种轻蔑,我本来以为死的时候,是可以不在乎它的。先生们,我没有荣耀属于你们那个阶级。你们可以看见我是一个乡下人,不过对于自己处境的微贱,敢作反抗的举动罢了。”
于连用一种肯定的声音继续说:“我不向你们祈求任何的恩惠,我一点也不幻想,死亡正等待着我,而且它是公正的。我曾企图刺杀最值得敬慕的一位女人,德·瑞那夫人曾经像慈母般的对待我。我的犯罪行为是残暴的,而且是蓄谋的,因此我是应该定死罪的。但是,陪审官先生们,即使我的罪没有这样重大,我看见也有许多人,不会因我的年少而怜惜我,他们愿意惩罚我,借我来惩诫一般少年——出身微贱,为贫穷所困扼,可是碰上运气,稍受教育,而敢混迹于富贵人所谓的高等社会里的少年。
“先生们,这便是我的犯罪行为,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我决不是被我的同阶级的人审判。我在陪审官的席上,没有看见一个富有的农民,而只是些令人气愤的资产阶级的人……”
于连用这种语调说了二十分钟。他说了他心里蕴藏了好久的话语。检察官受贵族阶级的恩惠的,在他们的座位上气得跳了起来。但是,虽然于连的辩论,多是抽象的话语,在场的妇女,个个泪如雨下。德薇夫人也把手绢放在眼睛上了。在结束辩论以前,于连重新回到蓄意谋杀,懊悔,和从前比较幸福的时候,他对于德·瑞那夫人的子女般的和无限的崇拜。……德薇夫人叫了一声,昏过去了。
陪审官退庭到他们的小房间的时候,时钟正敲一下。没有一个妇女离开了她们的座位;有几个男人,眼里也噙着泪水。起初大家谈得很起劲;渐渐地因为陪审官老是拖延他们的判决,普遍的疲乏开始使会场寂静下来。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灯光已不如以前那样明亮。于连已经十分疲乏,听他附近的人的讨论这拖延是好的还是坏的征兆的问题。他很高兴知道众人都为他希望;陪审官还不出来,但是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回家。
时钟刚刚敲过两下,忽然发生一个大的骚动。陪审官待的那间小室的门打开了。德·哇列诺男爵迈着威严的台步走了出来,其余的陪审官都在后面跟着。他咳嗽一声,然后宣布说,根据灵魂和良心,全体陪审官一致认为于连·索黑尔犯了杀人大罪,而且是蓄意杀人: 由这个意见得的结论一定是死刑。死刑是过了一会才宣布的。于连注视他的表,记起了德·拉法列特先生,那时正是两点一刻。他想道:“今天是星期五。”
“不错!今天是定我罪刑的哇列诺的最快乐的日子……我是被人严密的监视着,以致玛特儿不能像德·拉法列特夫人那样来救我。……这样,三天以后,在同一个时间里,我便知道怎样面对那个大不可知的渺茫。”
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叫声,将他的注意唤转到人间的事务上来。他周围的妇女,呜咽涕泣;他看见所有的脸貌都转向峨特式的方柱上面的一个小楼厢。他后来才知道玛特儿藏身在那里。因为那叫声没有再起,大家又开始望着于连。警士正为他在人群里打开一条道路来。
于连想:“让我试试看不要让哇列诺那坏蛋有任何可以嘲笑我的地方。他宣布讨论的结果,而后判定为死刑时的态度,是怎样的沉郁而谄媚啊!然而那位可怜的审判长,虽然作了多年的法官,在判我死刑的时候,也满眼含泪了。哇列诺藉此报复了从前在德·瑞那夫人面前的情敌是怎样的快乐啊!……我不能再看见她了!那是完了!我们当中最后的诀别是不可能了,我感觉得到……如果我能把我对我犯的罪过所感到的憎恶,全部告诉她,我将是怎样的幸福啊!
“只把这句话告诉她就行了: 我觉得我被公正地判了罪。”
于连被带回监狱,禁在一间为死囚预备的牢房里。他在平时最细小的事情都不会放过,现在竟至没有发觉他没有被带回他的碉堡上去。他想着如果在死以前,幸运地见到德·瑞那夫人,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他想她会阻止他说话的,因为开始便会向她描绘他内心的悔恨。“在这样的举动之后,怎样能够使她相信我唯一爱的是她呢?毕竟,我要杀她的动机是出于野心,还是出于对玛特儿的爱情?”
临睡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才发觉被单是粗布作的。他张开眼睛,自语道:“啊!我是在地牢里,因为我已经判了死刑。这是公正的。……”
“亚达米哈伯爵曾经告诉我: 丹东在他死的前夕,曾经用他的粗暴的声音说: 这真奇特,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各种时间的变化。我们可以说: 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但不能说: 我已经被斩首。”
于连继续对自己说:“为什么不能呢,若是我们有另外一个生命?……真的!如果我遇见信徒们的天主,我便完了。他是一位暴君,因此他充满了复仇的意念;他的圣经只叙述些残暴的惩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人能真心的爱他。他没有怜悯的心,(他记起了圣经中的几节,)他将会用一种残酷的方法来惩罚我……
“但是如果我遇见的是费纳龙的天主!他或者会向我说: 你将大大地获得饶恕,因为你曾经爱得很多……
“我果真爱得很多么?唉!我爱过德·瑞那夫人,但是我的行为是残暴的。这方面和别的方面一样,我为了漂亮出色的虚荣,而放弃了简单平凡的真理。
“还有,怎样的前途呢?……如果遇上战争,是骑兵队的上校,在和平的时候,公使馆的秘书,然后升任大使。……因为不久我便学会了政治那一套把戏……而且纵使我是一个大傻瓜,德·拉·木尔的女婿还会有敌人要怕么?我干的傻事都会被饶恕的,或者甚至会被人看作优点。一个有声誉的人,在维也纳或伦敦享受最阔绰的生活……
“不准是这样,先生,三天之后,就上断头台了。”
于连对于他的这种机智的戏谑,不禁大笑起来。他想:“的确,一个人有两个我。见鬼,那个人有过这般灵巧的思想吗?”
“好的,不错的!我的朋友,三天之后上断头台。”他回答阻挡他的自我。“德·萧南先生要租一个窗子并且和马士农神父各付一半租金。好呀,这两个有德行的人当中,对于这租金究竟哪一个骗哪一个呢?”
他忽然想起了何特甫所著的戏剧万士纳中的这一段:
纳地斯纳:
……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好了!
国王(纳地斯纳的父亲):
断头台也准备好了,把你的头送上去吧。
于连想:“这真是一个好答案啊!”于是他沉沉睡去。早上有人紧紧地抱住他,把他叫醒。
“怎么!时间已经到了吗?”于连睁开他的憔悴的眼睛说。他想他已经落在刽子手的手里了。
那是玛特儿。“幸而她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这想法使他恢复了他的冷静。他看见玛特儿变了,好像才害了六个月的重病似的。真的,她是认不出来了。
“福力列那个坏蛋把我出卖了。”她对他说,同时使劲扭自己的手;忿怒阻止了她涕哭。
于连回答:“昨天我发言的时候漂亮吗?我没有预备,临时发言,还算是平生第一次呢!真的,恐怕也算是平生最后一次了。”
在这个时候,于连玩弄玛特儿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个弹钢琴的熟练的琴师在玩弄琴盘上的键那样。……他继续说:“显贵的出身的优点,不错,我是没有的。但是玛特儿伟大的心灵,已经把她的情人抬到和她一样的高度。你相信波里法斯·德·拉·木尔在审判官的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吗?”
那一天玛特儿的温柔,绝不是出于假饰,好像住在六层高楼上的贫家女一般。但是她不能够从他那里得着更简单的话。他不知不觉地已经把她以前常常折磨他的苦痛,还给她了。
于连自语:“人们不知道尼罗河的源头,因为它不允许人类的眼睛看见河流之王,如像一条普通的溪流的源头那样;因此没有任何人的眼睛会看见我于连是软弱的了。何况他并不软弱呢!但是我有一颗容易感动的心;最普通的言语,若用真实的声调说出来,可以使我的声音变柔和,而且甚至于使我的眼睛落泪。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轻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故!他们还以为我在恳求恩惠,这便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因思念他的夫人而受感动,但是丹东曾经使一个充满了花花公子的国家坚强起来,而阻止了敌人来到巴黎。……惟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能够做出什么来。……在他人的眼里,我至多不过是一个‘也许’而已。
“如果在我的地牢里的,不是玛特儿,而是德·瑞那夫人,我能够控制我自己吗?我的过度的失望和悔恨,可能被哇列诺们和所有的本地的贵族们,当作是我对于死亡的卑下的畏惧;那些脆弱的心,是靠着他们的金钱的势力,才不致堕落,他们是多么骄傲啊!刚刚把我定了死刑的莫耶诺先生和萧南先生准会说:‘你看一个木匠究竟能生出怎样的一个儿子来呢!一个人可以变得博学,聪明,但是内心呢?……内心的品质,不是学得到的。’甚至连这个可怜的,正在哭着的,或者说连哭也不能再哭的玛特儿……”他望着她哭红了的眼睛说,把她抱在怀里,眼见这种真实的苦痛使他忘记了他的推理。……他自语:“她也许哭了一个整夜,可是将来有一天她回忆起来,会感到怎样的羞耻啊!她会想到这是她情窦初开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贱的思想迷住了。……柯西乐是太软弱了,配不过她,而我却相信他会成功的,她可以使他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一个坚强伟大的有计划的灵魂,
应有权力支配一般的庸俗鄙俚的灵魂。
“唉!这倒真有趣。自从我被判处死刑以后,我一生里所知道的诗句,好像都回到我的记忆里来了。那是一种衰退的表现吧!”
玛特儿用沮丧的声音重复地对他说:“他在隔壁那间屋子里。”他终于注意到她所说的话了。他想:“她的声音是软弱的。但是她性格的高傲,仍然在她的腔调中完全表现了出来。”她抑低了喉咙,为了避免发脾气。
他温柔的说:“谁在那里呀?”
“律师。请你在申请上诉的呈文上签字。”
“我不要上诉。”
“怎么!你不要上诉。”她站起来说,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请问,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时候,我感觉有勇气去死,而不致使人太取笑我。谁敢保证说两个月之后,在这个阴湿的地牢里,作了长期的禁闭以后,我还有这同样勇敢的情绪?我料想得到和那些教士和我的父亲的会晤……更没有比这个不愉快的事了,让我去死吧。”
这个出人意外的反对意见,激起了玛特儿性格中的骄傲本质。在贝尚松监狱的牢房开放的时候以前,她不能去看福力列神父,因此她把怒气转向于连发泄。她曾经爱慕过他,但是在这一刻钟的时光里,她尽量诅咒他的性格,她自己的悔恨,她错爱了他。从前在德·拉·木尔公馆的图书室里辱骂他的那个玛特儿,又重新活起来了。
他向她说:“为着你的家族的光荣,上天应当把你降生为男人。”
他想:“但是我自己呢,如果我还要在这个讨厌的地方待上两个月,作为那般贵族们侮辱耻笑的对象。(这是一个过激党人的话)而唯一的安慰是这个女疯子的诅咒,那我才真是傻子呢!……好的!后天早上,我将要和一个冷静的、技术高超的、著名的人决斗……‘非常高超’,魔鬼说: 他的枪弹绝不会有一次落空的。好的,果真这样,就好了。”玛特儿继续滔滔不绝地吵闹。“不!决不!我决不上诉。”他向自己说。
(罗玉君译)
【赏析】
《红与黑》是一部政治加爱情的小说,内容涉及法国19世纪王政复辟时期各派政治势力的明争暗斗和阴谋诡计,深刻反映了那个历史倒退年代的黑暗与反动,同时又以极其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明快舒缓的叙事节奏讲述了一个精彩曲折的爱情故事。这两部分内容有机地融合在一起,集中体现在主人公于连一生的奋斗、遭遇中。
本书节选的篇章来自小说的结尾处。此时,于连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并已舍弃层层伪饰,将他真实的内心完全暴露了出来。由此,我们也可以将这个复杂多面的人物看得更加清晰深入。
于连出身卑微。他的父亲是一个简单粗鲁、唯利是图的锯木厂厂主。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健壮粗俗、只会干力气活的人。然而于连与他们都不同。他既有出众的外表,又有过人的才能。从选录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当他进入审判厅时,他受到了“一阵诧异和关切的低声的欢迎”。从全省涌来的人看到了一个“还没有二十岁”,“有异常娴雅的风度”,“头发和前额,实在有点迷人”的青年。甚至在他被审判的地方,“有人沿街叫卖于连的肖像”。不仅如此,美少年于连天生还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本拉丁文《圣经》被他背得烂熟于心,随便提个字就能接下去背到底。这种超常的才能是于连步入上层阶级的敲门砖。他因此能够脱离自己卑微的家庭,成为市长家的家庭教师,受神父的信赖,得到侯爵的重任,一步步出人头地。
走进于连的内心世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性格敏感而又骄傲。 “他在平时最细小的事情都不会放过”。就在他走进将要判处他死刑的法庭时,他还注意到了“这是一种真正的峨特式的建筑,一大群漂亮的小石柱头,雕琢得异常的精细”。旁听的妇女们“大多数都很年轻,他还觉得都很美丽”。这些妇女在庭审过程中眼中的泪水、拿起手帕擦眼睛的动作以及她们脸上的表情,都被于连看在眼里。曾经的情敌哇列诺男爵傲慢的目光和宣判时“沉郁而谄媚的态度”对于连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在他看来,周边人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对他的态度和看法。哪怕一个小小的眼神都会让于连去猜想别人心里的想法。这异乎寻常的敏感源于于连性格中极大的骄傲。于连虽然出身卑微,但他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任何的轻视和不尊重。虽然德·拉·木尔侯爵的千金玛特儿发狂地爱上了于连,然而于连却并不因此而受宠若惊。他已认清玛特儿的爱只不过是暂时的狂热和对中世纪“英雄时代”一种幻想式的向往而已。他知道,以后玛特儿“回忆起来,会感到怎样的羞耻啊……她会想到这是她情窦初开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贱的思想迷住了”。既然玛特儿狂热的爱总有一天会消散。那时她必然会鄙视他,抛弃他。因此,他对玛特儿也就不可能有真情。他“玩弄玛特儿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个弹钢琴的熟练的琴师在玩弄琴盘上的键那样”。只有以纯真、平等的情感爱着他的德·瑞那夫人才能在于连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占据他的心。对于骄傲的于连来说,尊严比一切都重要。为了尊严,于连甚至愿意牺牲生命。如果于连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枪击德·瑞那夫人是出于嫉妒和一时的冲动,那么有玛特儿的上下打点他完全可以免去死刑。然而于连不愿苟且偷生。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坦然承认了蓄意谋杀。“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于连)感觉有勇气去死,而不致使人太取笑我”。如果于连上诉,那就意味着他屈从于玛特儿的力量,而且将会“作为那般贵族们侮辱耻笑的对象”。心高气傲的于连又怎么能容忍这些呢?
骄傲的于连其实心怀野心,尽管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作者用两种颜色很简洁地概括了于连的野心,这便是小说的标题《红与黑》。要么穿上“红”色的军装,成为叱咤风云的将军;要么穿上“黑”色的教士服,成为年入十万法郎的主教。在小说的开始,于连是拿破仑狂热的崇拜者。这个与于连一样出身低微的年轻人,仅凭战功就在23岁时成为将军,继而登上帝位,统治整个欧洲。然而不幸的是,1815年滑铁卢之后,拿破仑彻底垮台被流放圣爱仑岛。于连对拿破仑的崇拜和狂热只会被视作反动的言行。因此他只能偷偷地阅读他最喜欢的《拿破仑出征公报节略》和《圣爱仑回忆录》,只能幻想“如果遇上战争,是骑兵队的上校”,从此就可平步青云。既然不能选择“红”,那么选择“黑”做教士,仍不失为既能获得权力地位,又能有丰厚收入的好机会。为此,于连可谓煞费苦心。他背诵拉丁文的《圣经》新约全文,进入令人窒息的神学院。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真的!如果我遇见信徒们的天主,我便完了。他是一位暴君,因此他充满了复仇的意念;他的圣经只叙述些残暴的惩罚。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甚至从来不愿意相信有人能真心的爱他。”于连谨小慎微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想法,处心积虑地要挤入上层社会,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毁灭性的失败。
于连失败的原因在于当时的上层社会根本不可能容下他这样的人。1830年法国正处在复辟时期。被拿破仑赶到国外的封建贵族纷纷回国,波旁王朝重新掌握政权。封建贵族受到大力扶持,宗教的势力再次强盛起来。但法国并未因此即完全退回封建社会。资产阶级大革命和拿破仑的统治已促使资本主义和大资产阶级有了极大的发展。封建贵族和教会都要依靠大资产阶级的力量来巩固政权。然而于连,他不属于上层阶级的任何一个集团,他只是当时千千万万个中小资产阶级中的一个代表。在德·瑞那先生家里,于连只是一个雇来的家庭教师,地位并不比仆人高多少。玛特儿已经怀上于连的孩子,但于连必须在木尔侯爵的安排下逐渐提高地位后才有可能步入豪门。一旦于连的真实身份暴露,他毫无宗教信仰的事实被揭发,他会立刻被送上断头台。在最终的审判席上,于连真正意识到了他是因为什么而被审判:“即使我的罪没有这样重大,我看见也有许多人,不会因为我的年少而怜惜我,他们愿意惩罚我,借我来惩戒一般少年——出身微贱,为贫穷所困扼,可是碰上运气,稍受教育,而敢混迹于富贵人所谓的高等社会里的少年。先生们,这便是我的犯罪行为,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我决不是被我的同阶级的人审判。我在陪审官的席上,没有看见一个富有的农民,而只是些令人气愤的资产阶级的人……”
司汤达的《红与黑》决不是仅仅讲述了于连这一个人物的悲剧故事,于连短暂的一生是复辟时期众多中小资产阶级类似遭遇的一个缩影。他们在当时社会的位置十分尴尬。一方面,他们深受自由平等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影响,反对封建统治和令人窒息的宗教压迫,同时又羡慕大资产阶级高高在上的地位,希望能进入社会的上层。而另一方面,通向上层社会的路障碍重重。他们的社会地位固然比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的地位略高,但他们被贵族阶级、教会甚至大资产阶级所轻视、排挤和压迫。司汤达在他着力塑造的于连身上倾注了极大的理解和同情。同时他也很清楚,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身处夹缝中的于连和其他中小资产者再怎么费尽心机也不可能在上层社会找到容身之地。司汤达在小说中为于连安排的悲惨结局,也许是他最不愿意看到但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陈 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