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刘大櫆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爱惜。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蒹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余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海峰文集》
〔注释〕 万柳堂:康熙年间刑部尚书冯溥的园林别墅。 愚:指愚民,对百姓的蔑称。 訾:指责。 欹:倾斜。
《游万柳堂记》看似游记,实为讽世之作,有议论,多感慨,批判的锋芒直指时弊。那些极富极贵的人,为贪图享乐,常在住宅以外另建园林馆舍,劳民伤财,无所顾忌。而华丽的别墅建成后,往往并不久居其中,甚至终身未去一次。而急需要居住的人,却没有力量去建造。忠臣贤士终年辛劳,为朝廷效力,没有时间和心思经营。卑劣庸俗之辈则对此非常热衷,想借此向家乡的百姓炫耀。在建造别墅的问题上,衡量出世道人品:贫贱富贵之不公,贤良卑庸之差异,表现得极为分明。
临朐相国冯公,指的是山东临朐人冯溥。此人为顺治进士,曾任吏部侍郎,康熙时擢为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颇得康熙信任,曾广为清廷网罗人才。对这位皇帝颇为赏识的人物,作者却说:“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显然不属于“贤公卿”一类,是否归入“卑庸者”类,却有待于读者的裁决。他在京城东南建造了一座园林:占地面积三十亩,无杂树,尽植柳,题名“万柳堂”。园林四周筑矮墙,骑马路过者可见其中情景。曲径通幽,挖洼地为池,所出之土筑成小山;池旁都是芦苇,云水萧疏可爱。
然而,一座可爱的园林,能否保持长久的生命力?作者描述了它的兴衰史:雍正之初,还是好游者向往的胜地。作者首次出游,亭榭尚存;二次前往,已见水面上悬空修建的桥梁毁坏崩塌,倾倒水中;第三次再去,连种植的柳树都被砍伐得一无所有。眼前景物的荣枯,牵动作者的情怀。目睹万柳堂的兴衰,他慨然叹道:“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知此理者,当乐于自得,不再羡慕、追攀富贵。而置身富贵之中的人们,更应该深为忧虑,又何必搜刮民脂民膏建筑多余的园林呢?!深沉有力,含意深远,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