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的托马斯躺在草地上，

看见前面过来一位快活的女郎，

这女郎不仅活泼而且大胆，

骑马越过蕨草丛生的山冈。

她的裙子用草绿色的丝绸编织，

披风用上等的天鹅绒缝制，

那匹坐骑的束束鬃毛上，

挂着银铃铛五十九只。

诚实的托马斯脱下帽子，

向她深深地鞠躬行礼：

“哟，向您致意，伟大的天后！

人世间无人能与你相比。”

“哟，诚实的托马斯，”她说，

“这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我只是艾尔夫兰的女皇，

专程来这里拜访你。

“你得跟我走一趟，托马斯，

诚实的托马斯，现在就走，

因为你得为我服役七年，

是祸是福全凭机缘。”

她掉转银鬃马的马头，

让诚实的托马斯坐在身后；

马鬃上银铃叮叮有声，

骏马飞奔快过风神。

整整四十个白昼与夜晚，

他们都在没膝深的血水里趟，

终日见不到阳光与月光，

只听见大海在呼啸凶狂。

他们继续催马前行，

不久来到一座绿色的花园；

“请下马，仁慈的夫人，

我去摘几个果子给你尝鲜。”

“噢，不，诚实的托马斯，”她说，

“这里的果子一个也不能吃，

因为地狱里的一切瘟疫，

都滋生在这些果子里。

“我这裙兜里有片面包，

此外还有一瓶血红的美酒，

在我们继续赶路之前，

就在这里歇一会，你可以吃个够。”

当他吃饱喝足，夫人又说，

“在我膝盖上躺一会，托马斯，

等会我们要登那边山冈，

我要将三件奇迹指给你看。

“你是否看见那边有条羊肠小道，

遍生着荆棘与石楠？”

那就是所谓的正义之道，

虽然问路的人寥寥。

“你是否看见那边还有条道路极为宽敞，

穿越林间那片美丽的生荒？

那就是所谓的罪恶之道，

可有人偏以为它可通天堂。

“你是否看见此外还有一条美丽的道路，

弯弯曲曲绕过蕨草丛生的山冈？

那条路通向美丽的艾尔夫兰，

今晚我们就要赶往那地方。

“托马斯，不管你看到听到什么，

一定要装成个哑巴，

如果你偶然说出一句话，

就再也回不了你的老家。”

他获得一件柔软的上衣，

还得到一双绿色的天鹅绒鞋子；

整整七个年头已经过去，

人们再没见到诚实的托马斯。

(陈才宇译)

【赏析】

15世纪的英国民谣有一类蕴含了迷信和超自然的因素，如反映鬼魂、林仙和女妖的民谣。《歌手托马斯》讲述了林间仙女和凡人之间的一段浪漫传奇，情节大致如下： 青年托马斯在河边散步时遇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她声称自己是仙界的女皇，要托马斯为他服务七年。她让托马斯坐在自己的马背上和她一起在血水中跋涉了四十个昼夜，当他们停下歇脚时，托马斯感到了饥饿，但女皇却禁止他吃别的东西，只让他吃自己提供的红酒和面包。接着她又指出了眼前的三条道路给他看： 一条布满了荆棘石楠的羊肠小道通向天堂，一条穿过美丽荒野的宽敞大道则通向地狱，另一条蜿蜒于蕨草丛中的美丽小道则通向仙境。她要求托马斯做到在和仙女们一起生活的七年里不说一句话，否则就再也回不了家。但七年过去了，人们再也没有看到托马斯的身影。

《歌手托马斯》这首民谣里浸润着比较浓厚的基督教思想。首先，仙界女皇和托马斯这个凡人的交往是一种类似文明社会的平等交流和对话，女皇虽然有超于凡人的神奇力量，但她不仅没有对托马斯造成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反而对他关怀体贴。这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这首诗歌创作思想上的一个假设前提： 基督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驯化了山林仙界，去除了仙怪们“逞恶”的能力。例如，当托马斯见到美丽的女皇时赞美道：“哟，向您致意，伟大的天后！人世间无人能与你相比。”而女皇则回答说那个称呼她担当不起，这里的“天后”(Queen of Heaven)言指圣母玛丽亚。既然仙界已被基督教所驯化，女皇当然不能将自己和圣母玛丽亚相提并论，更不敢冠以“天后”的盛名。其次，仙境女皇为托马斯指出的三条道路也在某种意义上传达了基督教的训导。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虽然鲜有人问津，却是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而一条穿过美丽荒野的宽敞大道虽然行者甚多，则是通向地狱的黑暗之途。这里暗示了基督教的“原罪”思想。身为亚当和夏娃子孙的人类必须虔诚地接受上帝的惩罚，在地球上经历各种痛苦的磨难，这样才能在死后得到救赎并使灵魂升入天堂。这既是一条通向天堂的路，但却很少有人走，而人们更多的时候选择了那条“行乐”和“为恶”的坦途。这里影射了基督教的训诫： 如果人类继续堕落下去不知悔悟的话，通向天堂的路最终会消失在丛林深处，而人类将永世得不到救赎。

这首诗里还充满了丰富的意象。“蕨草”和“绿色”是其中两个十分耐人寻味的意象。蕨类植物早在四亿年前就已遍布地球表面，它们的生命力极强，甚至在海拔3 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地带，以及普通植物无法生长的硫磺矿区都能存活下来。“蕨草”所具有的这些生存特性，使它既属于自然界的一部分，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游离于自然界的边缘地带，在“自然”和“超自然”的边界徘徊，并不断地挑战和超越自然的某种极限，以期将自己的生命力所蕴藏的无限可能性挥洒到一个极致。因此，当人类对一些自然现象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或是对囿于肉体感到困惑并期望超越肉身局限的时候，“超自然”的现象便出现了。“仙境”就是这种“超自然”力量的诞生地，而“仙女”就是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化身。因此诗中的女皇出没的地方总是蕨草丛生的山冈就不足为奇了。“蕨草”在这里就象征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它处在天地的交汇之处，既和天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保持自己的独立的特性，这也恰是通往仙境的那条道路和其他两条道路既相似又不同的缘由了。“绿色”是自然界的象征，就像蕨草的颜色一样，但当托马斯想要摘取一片绿色花园里的果子时，仙境女皇却阻止了他，并说这些果子滋生着地狱里的一切瘟疫。这里“绿色的花园”一方面象征着上帝的伊甸园，那些果实则象征着不能摘的智慧果，另一方面它还象征着人类的幸福和快乐，而人类对快乐的追寻在基督教眼里则是一种堕落，因此人类花园里的果实自然也是充满渎职的“罪恶之果”了。仙境女皇不让托马斯摘这些果子，即是一种对人类生存的自然界和天堂的超越，是一种在人间不能承受的痛苦和天堂不能到达的幸福之间的一种“仙境”的超脱。这种意味通过民歌传唱开来，表达了当时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贫困和不幸，以及他们对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幸福生活的渴望和设想，同时这也是民谣里迷信和超自然因素产生的缘由吧！

此外，和“红色”相关的一些表达在这首诗里也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仙界女皇带着托马斯在血水中跋涉了四十个昼夜，然后又让托马斯喝自己带来的红酒，这里的“血水”和“红酒”都是带有很强基督色彩的意象。“血水”象征着人类为了赎罪在地球上必须经历的苦难，“红酒”则是耶稣基督受难的血。女皇想要带托马斯到达仙境，必须先渡过这一片“血雨腥风”的苦难汪洋，而他们饥渴时喝的都是耶稣的血，可见人类和仙女在上帝眼里都是需要救赎的“罪人”。这种在一定意义上将人类和仙女等同的思想，反映了当时普通人思想上的矛盾。他们一方面为了在死后灵魂升入天堂而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难，另一方面又渴望在活着的时候就享受到天堂般的幸福生活，因此他们转向山林仙泽中的仙女这些超自然力量的化身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以缓解他们现世中无法承受的深重的苦难。但不幸的是他们依然无法克服对上帝的恐惧心理，也无法释怀对他的顶礼膜拜，因此他们眼中的仙界就披上了人间的衣装，人类和仙女一起在地球上虔诚地将天堂守望。

《歌手托马斯》也含蓄地描写了凡人和仙女之间的浪漫爱情。仙界女皇专门来拜会托马斯，而托马斯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为她的美貌所震撼并对她产生了深深的迷恋。女皇绰约的风姿令托马斯心生爱慕，他像着了魔法一般，在她的引领下于血水中穿行了四十个白昼黑夜而没有半句怨言，他们的目的地“仙界”在这里则象征了爱情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要获得真正的爱情，必先经历一番苦难和艰险，在苦难中濯洗灵魂的污秽，在艰险中铸就爱的忠诚。仙界女皇对托马斯一片赤诚给予了爱的回应，她不让他碰滋生瘟疫的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酒面包让他享用，然后又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从这幅场景中我们既看到了爱情质朴平凡的一面，又感受到了爱在恋人之间波动的宁静和温馨。仙界女皇和托马斯定下七年契约，答应七年之后便送他回去。如果说仙女和凡人之间的爱情是人类想象所能飞抵的最美，那么这种最美总是有期的。就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在六月绽放，燃烧的是瞬间的美丽，而凋谢则是永恒的必然。但七年过去了，人们却再也没有看见托马斯，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女皇曾经说过，如果七年里托马斯开口说一句话，他就永远回不了家。托马斯是故意违背了仙女的训诫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但我们总固执地相信有一个美丽爱情的仙境，托马斯和女皇静静地坐在一棵树下，吟唱着他们的甜蜜和幸福，并不时回头朝我们微笑，向我们招手，我们便和托马斯一样，在瞬间放下了苦痛，乘着清风飞向梦里的仙境。

(樊维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