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0年前,我失去记忆。之后,我以居伊·罗朗为名在朋友的侦探事务所工作。8年后,我决定寻回自己的过去。我找到一个叫斯蒂奥巴的俄国流亡者,得到一张照片。我觉得照片中一个叫弗雷迪的法国人就是我自己。于是我来到弗雷迪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我从弗雷迪祖母以前的花匠口中知晓自己并不是弗雷迪,只是他的一个朋友,大家叫他彼得罗,并且他们和一个赛马骑师很熟。我查出彼得罗曾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公使馆工作过,和一名叫德尼兹的法国女子结了婚。在追踪德尼兹的线索时,一些零碎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闪现。直到偶然碰到那名赛马骑师,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我和德尼兹在企图偷越瑞士边境时失去了记忆,德尼兹失踪了。赛马骑师说我的真名并不是彼得罗,只有弗雷迪知道我的过去。于是,我决定去罗马的旧居——暗店街2号继续寻找。
【作品选录】
一个旧而小的火车站,黄中带灰,每一边都竖着细水泥的栏杆。在这些栏杆的后面,就是我从轮胎火车上下来时着地的月台了。车站广场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孩子穿着旱冰鞋,在大树下面的平坦地面上来回滑行。
我思忖着: 在很久以前,我也是在这里玩过的。这个安静的广场真的使我回想起某些事情来了。是我的祖父奥瓦尔·德·吕兹乘从巴黎来的火车到这里来看我,或者相反,是我乘火车到巴黎去看他的呢?夏日的那些晚上,我的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常常领我到月台上去等着他。
离车站不远,有一条大路,它和国营公路一样宽,但很少有车子通过。一个公园用我在车站广场上见到的那种细水泥栏杆围着,我沿着公园的边缘走去。
大路的另一侧,有几家商店,上面都带着像顶棚一样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电影院。在一条缓缓上坡的林阴道的拐角处,在绿树遮掩中,有一家小客栈。我毫不迟疑地走上了这条路,因为我早就研究过瓦尔布勒兹的交通图了。在这条两旁长满树木的公路的尽头,有一堵围墙和一个栅栏门,上面钉着一块朽烂了的木牌。木牌上的字母有一半已经脱落,我可以半认半猜地看出下面的字样:“国有财产管理处”。在栅栏门后面,伸展着一片荒芜了的草地。深处,是一长排路易十三时代式样的砖石结构建筑物。在这一长排建筑物的中央,一座楼阁比别的建筑物高出一层,犹如鹤立鸡群。这一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楼带着圆顶。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了。
我的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悲凉的感觉。此时此刻,我也许正站在童年时住过的宅邸的前面呢。我推了推栅栏门,毫不费力地把它打开了。已有多久我没有跨过这个门槛了呢?我在右边发现有一幢砖房,那也许是牲口棚吧。
草长得有膝盖那么深。我尽快地穿过草地,向宅舍走去,这排寂寥的建筑物使我惶恐不安。我担心在它的门面后边,所能发现的将只是一些很深的杂草和断垣残壁而已。
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去。在牲口棚的前面,一个男人正在挥着手。他向我走来。我愣住了,站在长得像热带丛林似的草地上望着他。这个男子相当高大、壮实,穿着绿丝绒衣服。
“您有何贵干?”
他在离开我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头发棕褐,留着小胡子。
“我想打听一下有关奥瓦尔·德·吕兹先生的事。”
我往前走着。他也许能认出我来吧?我一次一次地抱着这样的希望,然而又一次一次地失望了。
“哪个奥瓦尔·德·吕兹先生?”
“名字叫弗雷迪的。”
我迫不及待地说出“弗雷迪”这几个字,就像我的这个名字经过多年遗忘终于又叫出来了。
他双目圆睁。
“弗雷迪……”
这时,我真的以为他在用我的名字叫我呢。
“弗雷迪?他不在这里了……”
没有,他没有认出我来。谁也认不出我了。
“您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要知道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现在怎样了……”
他满腹狐疑地把我打量了一番之后,将一只手插进了裤袋。他莫非要掏出武器来威胁我吗?不是,他掏出了一块手绢,揩了揩前额。
“您是谁呢?”
“很久以前,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现在,我很想知道一些有关他的消息。”
听了我的这段谎话,他的脸色忽然一亮。
“在美国?您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美国”这个名字仿佛使他陷入沉思之中。我觉得他要拥抱我了,他非常感激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在美国?那么说,您认识他那会儿,他正是……正是……的心腹侍者。”
“正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他整个儿的疑团都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抓住我的手腕。
“从这儿走。”
他把我拉到左边,顺着围墙走,那里的杂草比较矮,可以想象到那个地方有条老路。
“我很久以来就没有得到弗雷迪的消息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他的绿丝绒衣服好些地方已经磨得露线了,在肩膀、肘部和膝盖上还补了几块皮子。
“您是美国人吗?”
“是的。”
“弗雷迪还从美国给我寄过几张明信片呢。”
“您还保存着吗?”
“那当然。”
我们向宅邸走去。
“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吗?”他问我。
“从来没有。”
“但您是怎么知道地址的呢?”
“通过克洛德·奥瓦尔·德·吕兹,他是弗雷迪的堂兄弟……”
“我不认识。”
我们来到了一幢圆顶侧楼的前面,就是我刚才注意到的这个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楼中的一幢。我们兜了一圈。他指着一扇小门对我说:
“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一扇门。”
他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他领我穿过一间黑糊糊、空荡荡的房间,然后顺着走廊朝前走。我们来到了另一间有彩画玻璃的房间,它看起来像个小教堂或者玻璃暖房似的。
“这里是夏天的餐厅。”他对我说。
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旧沙发,上头的红色天鹅绒已经磨破了,我们就在它上面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白天的阳光透过彩画玻璃照进来,他一身淡蓝。
我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也是浅蓝色的,上面有几个地方颜色显得更浅,那是云彩吧。他也顺着我的目光在看。
“这天花板和墙壁上的东西,还是弗雷迪涂抹的呢。”
房间里只有一堵刷成绿色的墙,可以看出墙上面有一棵棕榈树,但颜色已经剥落得几乎难以辨认了,我竭力回忆着我们以前曾在这儿用餐的这间房子里的情况。在天花板上,我漆上蓝天。在绿色的墙壁上,我画上了这棵棕榈树,以增添一点热带的气氛。阳光透过彩画玻璃,把我们的脸照得一片微蓝。那么在当时,都有哪些人呢?
“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房间了,”他对我说,“其他的房门上都贴着封条。”
“为什么?”
“屋子被查封了。”
这句话如同一瓢冷水,把我浇得冰冷。
“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不过还让我留在这里。至于可以留到什么时候,那就不知道了。”
他抽着烟斗,摇了摇头。
“国有财产管理处有个家伙不时地来这里查看。他们好像一时还不想作出什么决定。”
“他们是谁啊?”
“国有财产管理处呗。”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起了那块朽木牌上的字: 国有财产管理处。
“您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
“啊,是的……我是在奥瓦尔·德·吕兹先生去世时到这里的……他是弗雷迪的祖父……我照管大花园,同时,给奥瓦尔·德·吕兹夫人开汽车……她就是弗雷迪的祖母……”
“那么,弗雷迪的父母呢?”
“我想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掉了。弗雷迪是由他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
这么说,我是由祖父母拉扯成人的。我祖父过世以后,我就跟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以及这个男子,孤独地在这里生活。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罗贝尔。”
“弗雷迪怎么称呼您呢?”
“他的祖母管我叫博布。她是美国人。弗雷迪也叫我博布。”
博布这个名字没有使我想起任何东西。而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也认不出我来了。
“随后,他的祖母逝世了。至于钱财,已经微不足道了……弗雷迪的祖父把他妻子的财产全部都挥霍掉了……那是从美国带来的、数目很大的一笔财产……”
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斗,一缕缕蓝色的烟雾悠悠荡荡地向天花板飘去。这间房子有着大块的彩画玻璃,墙上和天花板上留有弗雷迪的画(也就是我的画吗?),也许就是他的隐居之地吧。
“随后,弗雷迪也不见了……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
“查封”这个词再一次使你觉得,它如同一扇大门,正当你准备抬脚跨进去的时候,而它却冲着你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
“从那以后,我就等着……我思忖着,他们会把我怎样呢……总还不至于把我轰出去吧。”
“您住在哪里呢?”
“在从前的牲口棚里,那是弗雷迪的祖父叫人盖的。”
他紧紧地咬着烟斗,审视着我。
“您呢?请给我谈谈您是怎样在美国认识弗雷迪的吧?”
“啊……说来话长……”
“我们走一走,您觉得怎样?我领您去看看那边的大花园。”
“好的。”
他打开一扇落地窗,我们走下几级石阶,来到了一块草坪的前面,它同我刚才来宅邸时要穿过的那块草坪差不多,只是草没有那么高罢了。令我非常惊讶的是,宅邸的背面同它的正面完全两样,背面是用灰石建造的。顶部也不一样,这一侧的屋顶下是一些错综复杂的隅角斜面和人字墙。所以,第一眼使人以为是路易十三时代宅邸的这座房子,背面倒很像十九世纪末期的海水浴疗养院。这种式样的房子今天在比亚里茨是很少见的。
“我尽量把花园的这一边维护好,”他说,“但是光一个人干,太困难了。”
我们沿着一条环绕草地的砾石小路走着。路的左边,是一片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一人那么高。他指着这片灌木丛对我说:
“真像一座迷宫。这些树是弗雷迪的祖父当年栽植的。我尽最大努力把它维护好。有些东西,应该让它们保持原状啊。”
我们走进“迷宫”的一扇侧门,由于用灌木架成的拱门较低,我们不得不弯着腰。进去一看,几条小径纵横交错,真好像既有十字路口和圆形广场,也有环形弯道和直角交叉,既有死胡同,也有旁边摆着青木长椅的林阴小径……我孩提时,一定常在这里同我的祖父以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呢。在这座散发着女贞树和松树香味的迷宫里,我也许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我们从迷宫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禁不住对我的向导说。
“真叫奇怪……这座迷宫使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
在草坪的边沿,竖着个生了锈的秋千架,上面还挂着两副秋千。
“承您允许……”
他坐到其中的一副秋千架上,重新点着了烟斗。我坐到另外的一副上。夕阳西下,草坪和迷宫的灌木丛沐浴在柔和的、橙黄色的余晖中。宅邸的灰石上,也抹上了同样的色彩。
我决定在这个时候把嘉·奥尔罗夫、老吉奥尔吉亚奇和我合影的那张照片拿给他看。
“您认识这些人吗?”
他长时间地端详着照片,烟斗没有离嘴。
“那个女的,我认识……”
他把食指点在照片上嘉·奥尔罗夫的脸部下面。
“她是俄国人……”
他是用迷惘而兴奋的语调,说出上面这句话的。
“您想我是不是认识她,这个俄国姑娘……”
他发出短促的笑声。
“最后那几年,弗雷迪经常同她一起到这里来……她是一个绝妙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我可以告诉您,她的酒量过人……您认识她吗?”
“认识,”我说,“我在美国看到过她和弗雷迪在一起。”
“莫不是他在美国认识这个俄国人的,对吧?”
“是的。”
“只有她才能告诉您弗雷迪在哪里……应该去问问她……”
“那么,俄国姑娘旁边那个棕色头发的人,又是谁呢?”
他凑近照片,仔细地审视着。我的心情非常紧张。
“是的……我也认识他……请等一等……是的……那是弗雷迪的一个朋友……他是同弗雷迪,俄国姑娘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的……我认为他是南美一带的人……”
“您不认为他像我吗?”
“像……为什么不像呢?”他并不怎么自信地对我说。
这样,一切都清楚了,我原来不叫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我看了看这块长着很高杂草的草坪,只有我们所在的这一边还能见到斜阳的余晖。美国祖母从来没有搀着我环绕草坪散过步。童年时,我也没有在“迷宫”里玩过。这个挂着秋千的生了锈的秋千架子,可不是为我竖立的。岂不遗憾。
“您刚才说,他是南美人?”
“是的……但他的法语说得同您我一样流利……”
“那么,您过去常在这里见到他吗?”
“见过几次。”
“您是怎么知道他是南美人的呢?”
“因为有一天,我驾车去巴黎接他到这里来。他同我约定在他工作的地方见面……那个地方是南美某个国家的大使馆……”
“哪个国家的大使馆?”
“哦,这个,我可说不上来了……”
我必须习惯这个变化。我并不是那个姓氏列入几本老的上流社会《博坦》和同年年鉴上的家族的苗裔,而是一个南美人,他的踪迹还要难找。
“我认为他是弗雷迪小时候的一个朋友……”
“他来的时候有个女人陪着吗?”
“有的。有那么两三次。那是个法国女人。加上那个俄国姑娘和弗雷迪,一共四个人……那是发生在祖母死后的事……”
他站了起来。
“我们回屋里谈去,您觉得怎样?外面已经开始凉起来了……”
天色差不多全黑了,我们又进了那间“夏季餐厅”。
“这是弗雷迪当年很喜欢的一间房子……每天晚上,他总是跟俄国姑娘、南美男子和另一位少女在这里呆到深夜……”
看上去,长沙发只不过是一个柔和的黑点。在天花板上,一些影子呈现出菱形和方格状。我试图捕捉从前那些晚上在这里聚会时的回声,但是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曾在这里安放过一个弹子台……特别是那个南美人的女朋友,非常爱玩弹子……她每次总是赢……因为我曾同她打过好几盘,所以才能跟您回忆起这些来……瞧,弹子台还一直放在那里呢……”
他把我领到一条黑暗的走廊里。他打亮了手电,我们来到一间铺着石板的大厅,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楼梯。
“这是正门……”
在下面的楼梯上,我果真看到一个弹子台。他用手电照了照,可以看到一只白色的球还留在弹子台的中央。就好像这一盘因故暂停,随时要接着打下去似的;就好像嘉·奥尔罗夫,或者我,或者弗雷迪,或者陪着我到这里来的那位神秘的法国姑娘,或者博布,正在弯着腰准备瞄准呢。
“您看见了吧,弹子台一直在这里呢……”
他摇晃着手电,照了照高大的楼梯。
“爬上楼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们把一切都贴上了封条……”
我想弗雷迪在楼上准有个卧室。他在那里,由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青年。卧室里有几个书架,墙上还贴着一些照片,说不定在其中的一张上面,有我们四个人,或者弗雷迪和我两个人——还胳膊挽着胳膊呢。博布倚靠着弹子台,又点着了烟斗。我呢,不禁观察起这个高大的楼梯,因为楼上“已被查封”,再去爬它就没有什么意思,而它也因此变得没有用处了。
我们从旁门出来,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然后重新把门锁上。一片漆黑。
“我还得乘火车回巴黎去呢。”我对他说。
“请您跟我来。”
他抓着我的胳膊,领我顺着围墙走。我们来到从前的牲口棚前面。他打开一扇玻璃门,点亮了煤油灯。
“很久以前,他们就把电源切断了……但是,他们忘记断水了……”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深色木桌和几把柳条椅子。墙上,挂着彩釉的陶碟和铜盘。窗子的上方,吊着一个塞满稻草的野猪头。
“我要送您一样东西。”
他走向放在房间深处的大柜子,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盒子,把盒子放在桌上。盒盖上印有这样的字样:“南特市勒费弗尔·于蒂尔饼干厂出品”。然后,他站到我的面前:
“您是弗雷迪的朋友,对吗?”他对我说,声音很激动。
“是的。”
“那么,我把这个送给您……”
他对我指了指盒子。
“这是弗雷迪留下的物品……当他们来封门的时候,我只能抢出这样一些小件东西……”
他确实很激动。我甚至相信他在流泪。
“过去我是很喜爱他的……在他少年时,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他那时总对我说以后一定要买只帆船……他对我说:‘博布,你将来就是我的大副……’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一定能够找到他,”我对他说。
“您知道吗,他的祖母太宠爱他了……”
他拿起盒子,把它递给我。这时,我想起了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想起了他给我的那只红盒子。显然,一切线索都在这些旧盒子——一些装巧克力、饼干或者雪茄烟的盒子——里消失了。
“谢谢。”
“我送您上火车。”
我们顺着一条林中小径走去,他用手电在我前面照着路。他不会迷路吧?我觉得我们正在进入密林深处。
“我尽量想想弗雷迪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就是您指着照片给我看的那一位……就是那位南美人……”
我们穿过林中的一块空地,月光把空地上的杂草照得莹光闪闪。那里,有一个意大利五针松树丛。他灭了手电,因为我们几乎能像白天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当年就在那里,弗雷迪同他的朋友一起骑过马……那是一位赛马骑师……他从来没有对你们讲起过这个赛马骑师吗?”
“从来也没有。”
“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但他曾经很出名……当弗雷迪的祖父有一厩马匹的时候,他就是老人的赛马骑师了……”
“那个南美人也认识这个骑师吗?”
“当然认识了。他们经常一块到这里来。骑师同其他人一道打弹子……我甚至觉得就是他把俄国姑娘介绍给弗雷迪的……”
我担心一下子记不住这许多细节。真应该把它们立即记在小本子上。
这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但因为铺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落叶,所以我走起来很吃力。
“怎么样,您想起那个南美人的名字了吗?”
“请等一等……等一等……我快想起来了……”
我把饼干盒紧贴在髋骨上,急于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我能够找到一些答案呢。比方说,能查出我的名字,查出那个赛马骑师的名字。
我们来到了一个斜坡的边上,再往下走就是火车站广场了。广场上空荡荡的,大厅里闪耀着霓虹灯。有人骑着自行车慢慢地穿过广场,停在火车站的前面。
“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彼得罗……”
我们在斜坡的边上站住了。他又掏出烟斗,用一个古怪的小玩意把它捅捅干净。我心里反复念着我的这个乳名,在我的一段生命里,人们就用它来称呼我,有些人一提起这个名字,就能回忆起我的容貌。啊,彼得罗。
(薛立华 译)
注释:
法国加斯科涅湾的一个滨海城市,有海水浴和温泉疗养地。
【赏析】
《暗店街》讲述一个“寻找”的故事。小说作者莫迪亚诺1945年出生于法国。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还未散尽,被德国占领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逝。作家的父亲是一个“没有祖国”的犹太人。因此,这个“动荡年代的产儿”对自己的“根”十分珍视。在莫迪亚诺心中,过去远比现在和将来重要,没有了过去,就不能认识现在,更谈不上什么将来。因此,莫迪亚诺笔下的主人公总是在“寻找”: 寻找过去,寻找自我,寻找根。
《暗店街》中的“我”正是把这种“寻找”当作至为重要的事情。一个遗失了过去的人就如同失却了灵魂,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我”为了找寻记忆,在庭院里驻足,想象着夏日的夜晚,老祖母领着“我”在月台上等待祖父的归来,想象着自己在绿色的墙上画棕榈树,在天花板上漆上蓝天、云彩,想象着在“散发着女贞树和松树香味的迷宫里,我也许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然而,“我”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那个“我”,“美国祖母从来没有搀着我环绕草坪散过步”,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东西不是“我”画上去的,“童年时,我也没有在迷宫里玩过”,那个生了锈的秋千架子也不是为“我”竖立的。此时,一种对自己身份不确定的迷惘之情油然而生:“我”究竟是谁?这部小说获法国龚古尔奖时,作者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力图写出一个没落的世界,而法国被德国占领时期正提供了这样一种气氛。但是实际上,我所要表现的却是今天世界的一个极度扩大了的形象。”人对自我的可靠性的怀疑,实际上也是身处“没落的世界”的人对已逝美好事物的怀念和追求的折射。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反复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确实,二战给西方人带来了理想的破灭、道德的沦丧,价值观念也分崩离析。莫迪亚诺笔下那个战时的巴黎,那个精神幻灭的年代,正为古老的价值观念唱出了一曲忧伤而抒情的挽歌。
《暗店街》在艺术上颇有特色。小说主人公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采用了查电话簿、查档案资料、访问知情者、实地调查等一系列细致入微的侦破手法。全书共有47个章节,每节都是一个事实片段,其中有的是调查报告,有的是主人公的追踪经历,有的是主人公脑海中的回忆图景。莫迪亚诺出色地将这47个片段组合成一个精巧别致的整体,把一个情节并不复杂的故事写得充满悬念,让读者读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比如第十一章写“我”寻访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的童年宅邸。去之前,“我”相信自己就是弗雷迪,连花匠叫出“弗雷迪”这个名字时,“我真的以为他在用我的名字叫我呢”。“我”在这所房子里穿行,听花匠讲着弗雷迪的事情,想象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甚至那座弗雷迪祖父修建的迷宫确实“使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读到这里,大家一定很好奇,“我”到底是不是弗雷迪呢?“我”拿出照片给花匠看,心情非常紧张。但是花匠认出照片上的“我”并不是弗雷迪,同时,他又提供了另一条线索: 照片上那名男子是弗雷迪的朋友,名叫彼得罗,在南美某个小国的公使馆工作过。于是,读者们又兴趣盎然地追随着主人公踏上另一段寻找之旅。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这部小说中,随处可见一些旧照片、旧电话簿、旧报纸的踪迹以及诸如“当年就在那里”、“您认识这些人吗”、“当然认识了,他们经常一块到这里来”这样的回忆性对白。其实,这也是莫迪亚诺创作的一大艺术特色。作家十分崇拜比利时作家乔治·西默农。他说:“我很骄傲自己有一半和西默农是同国人(莫迪亚诺的母亲是比利时人),我觉得自己和他那么相近,像他一样,我喜欢搜集旧报纸、旧档案、城市交通图,这都是为了创作。如同一个演员,我要了解确切的细节,以便进入角色。环境比情节更使我感兴趣,我不喜欢勉强结束一次调查。”这些旧照片、旧电话簿、旧报纸为他的小说提供了丰富多样的环境,具有绝妙的作用。选文中那张“我”拿给花匠看的照片就是一例。这张合照是“我”从名叫斯蒂奥巴德的俄国流亡者那里得到的。追踪照片上的俄国女子,“我”查到了照片上黑发男子就是弗雷迪,然后从弗雷迪祖母以前的花匠口中,知晓了照片中另一位很像“我”的男子的线索。这张旧照片在整个故事中成了一个重要枢纽,成功地连接了主人公寻找过去的各条线索。
莫迪亚诺不仅以天才的想象力用细节构筑起一个让人似曾相识的历史环境,而且赋予这些细节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哲理意味。比如选文中的花匠,他忠实地守护着业已查封的废弃宅邸,对来访者热情相待,并且以故人遗物相赠,那一刻,“他确实很激动,我甚至相信他在流泪”。这细节让我们感受到了花匠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和感伤,他把代表着过去时光的物品移交给“我”,或许是感受到“我”对过去的执著,他与“我”在这一点上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但是,过去终究不可避免地逝去,“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
“黄昏时分,一个小女孩跟随着她的母亲从海滩上回家来。她因为还想再玩,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她离去了。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像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小说戛然而止。我们的思绪却飘动起来。
(虞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