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诗群·潞潞·瘦马》新诗鉴赏
我不知道
你从何处而来?
在这辽阔沉寂的夜空下
在这荒凉起伏的土地上
你踯躅独行
啜着遍地破碎的月光
你是我见到的
一个最孤独的流浪者
尽管
我遗弃马背已经很久了
却依然认得出
你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鬃毛被汗水浆成一绺一绺
沉重地垂悬于地。
我在黑暗中凝视着
你静默无声
偶尔打出一声短促的响鼻。
只有你的眼睛闪烁
并且含满了泪水。
我发现所有的动物中
马的眼睛是最善良的
即使拉出一匹野性的公马
也依然如此。
马在跑动的时候
它的眼睛是奔放的
当它沉静下来
却常常流露着抑郁。
我怎么能知道
你的命运呢?
但是我知道
在你众多的同类中
有一种
与生俱来是为着奔跑的。
(疯狂的、没有止境的奔跑)
它们无论如何学不会
在绿草地上
摆出潇洒的姿势给人看
学不会巴儿狗或猫的谄媚
因此得到一点可怜的恩赐。
它们在皮鞭和缰绳下
表现得异常凶蛮
或踢或咬或愤怒的长啸。
然而,当这一切
当奔跑只能成为一种欲望
它们在黄昏安静下来
任四蹄刨得流血
却从不嘶鸣一声。
它们就这样
在自身的煎熬中
日渐消瘦……
我曾经以为
我是认识马的。
然而,当我看到兵马俑
人与马的肃穆
人与马的和谐
我不禁震惊了。
其实,我们这不肖的子孙
是连祖宗都忘记了呢!
在他们头顶上喧嚣了二千年
自以为高贵起来
屁股上还有马的汗味俨然就当起
这卑贱的畜生的主人。
偏偏有一些不驯服的马
把背上的狠狠摔翻在地。
有谁敢说
这些马血管里流动的
不比某些叫做人的更纯粹?
马的血性和气质
如此强烈而迷人。
我的朋友们
(一些冷酷的
没有多余的臃肿和笑容的男人)
都深深地依恋、尊重
人类这群忠实的兄弟。
除了女人和马
没有可以使他们膜拜的。
虽然越来越难见到
那些奔跑的马了。
草原一块一块地缩小
马在入的壮大中消亡着。
也许要不了多久
纵马驰骋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我想,那时候
还能够记得马
哪怕是一匹最疲惫、最忧郁的马
诗歌作为一种理念的感性显现,目的不是将美丽的物象抹在纸上,它所追求的是物象内部的灵魂,加深和扩大我们的经验,来澄清世界的 “真相”。当一首诗以传达新的经验、新的感动为指归时,我们便可以认为这是有价值的好诗了。在诗中,重要的永远是穿透物象的灵魂。
我们读过不少咏唱马的诗,但许多诗并不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诗人对马虽然进行了细致的观察、细腻的描绘,可使人读后,只留下了慓悍的形体、飞奔的姿势、美丽的鬃毛这些极为表面的动物们的共性特征。仿佛是诗人只抓住了马毛马尾,并未抓到马的精神内核。这仍然是一匹死马。而潞潞的这首诗则不同。我们读后将体味到一种重要的经验,体味到一颗活生生的跳动的马的心脏。诗人不只是用眼睛去看马的,更是用心去看的。对诗歌来说,这显然是一种更有效、更准确,因而也更 “真实” 的方式。诗人写的不是一匹健壮的骏马,而是一匹孤独的、抑郁的、耗尽精力的瘦马。这匹马是勇敢的、渴望自由地奔跑的马,它不甘于屈服人的压力,在皮鞭和缰绳下,表现得异常凶蛮。它的自由精神受钳制时,它的奔跑只能成为一种欲望时,它就原地踢踏,任四蹄刨得流血,终于 “在自身的煎熬中/日渐消瘦……”。正是这不屈的灵魂感动了诗人,使他说“有谁敢说/这些马血管里流动的/不比某些叫做人的更纯粹?” 这就使诗超出了对马本身的歌颂,而是对一种抽象的勇敢不屈的灵魂的歌颂了。
读这首诗,我们加深了对马的认识,这种认识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除诗之外,它别无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