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成千上万的女性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而人们对于她们却了解得太少太少。为了记录她们的奉献与牺牲,我开始四处走访这些在前线战斗过的女性们的经历: 游击队员切尔诺娃虽怀有身孕,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把地雷夹在腰里,让它靠着胎儿卜卜跳动的心脏。一位母亲,带着5岁的女儿走在街上,小姑娘的裙子里,有好几层传单裹在身上。大街上布满了德寇和伪警,但她们无所畏惧。一位在前线当卫生员的小姑娘,身上负了三次伤。一个体重只有四十多公斤的小姑娘,要从前沿阵地背回体重是自己一倍的战士。她们工作的临时卫生站,堆满了锯下的胳膊和断腿,用她们的话说,简直像个“屠宰场”,多少男人见此情景吓昏过去,而她们却习以为常地工作着……尽管我的造访会让一些人感到痛苦,可她们还是帮助了我,让战争的记忆得以延续。
【作品选录】
我浏览着一篇篇的录音“摘录”稿,读着一封封来信,试图想象: 她们,这些在四一年跟在撤退部队后面离家出走,围着兵役委员会百般纠缠,幼稚地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增加一两岁,一心上前线的女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人?据她们自己回忆,当时她们是些极为平常的女中学生、女大学生,可是她们的精神世界一夜之间便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往事,那一切都还发生于昨天,最后一次课堂铃声,为毕业舞会准备的新连衣裙,假期,在乡村医院或学校进行实习,初恋,对未来的幻想……另一部分是战争。被称作战争的那一部分首先就让她们遇到不容回避的选择。而对她们中间许多人来说,抉择生死竟如同呼吸那样简单。
我试图设想,倘若这种选择摆在我的面前,我又会怎样。于是我用另一种目光来打量我的房间: 心爱的书籍,唱片,正柔和地照亮着我的台灯,隔壁传来的我所熟悉的母亲的鼾声……我的这一切都得丧失呵。这时我便不那么急于复述什么生死选择不过“像呼吸一样简单”了,尽管当时她们就是这样的。更何况现在的我比当初那些姑娘要大许多呢……
莫斯科人季娜伊达·伊万诺夫娜·帕尔申娜(列兵,通信兵)在信中写道:“……我是自愿上前线的。干吗不上呢?不上前线是不可能的。大家都上前线……整天渴望的就是上前线……别的念头全没有……”
我到热列兹诺沃德斯克去休假(不过开了头的工作是到哪儿都放不下的),在那里我十分偶然地结识了纳塔利亚·伊万诺夫娜·谢尔盖耶娃(列兵,卫生员)。她有声有色地对我讲述了她家里的事情:
“我们家有八个孩子,前面四个是女孩,我是老大。战争在进行。德国鬼子已经逼近莫斯科……有一天,爸爸下班回来,他流着泪说:‘我以前为我头几个孩子是姑娘还挺高兴呢……都是漂漂亮亮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家家都有人上前线,唯独我们家没有……我老了,人家不会要我,你们呢,都是丫头,而男孩子呢,又太小……’那时我们全家真难过。
“后来上面举办护士训练班,父亲赶紧把我和一个妹妹送去。他逢人就说:‘这是我为胜利所作的最大贡献了……献出我亲爱的女儿……’”
像这种情况远不是个别的。锡瓦什斯科耶市的安东尼娜·玛克西莫夫娜·克尼亚杰瓦(下士,通信兵)在来信中也这样写道:“我母亲没有儿子,她一共养了五个女儿。母亲和我们一起疏散到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被围困时,我们便自愿上了前线……全上前线了,整个家庭: 一个妈妈五个女儿。父亲早已经参战了……”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母性的牺牲精神更高尚的了。可有谁能够明察母亲的拳拳之心,领悟其中的含义呢?
“我们大家只有一个愿望: 到兵役委员会去,申请上前线。”明斯克人达吉扬娜·叶菲莫夫娜·谢苗诺娃(中士,调度员)回忆说。“我们到了兵役委员会,可是那儿的人却对我们说:‘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呢……’我们当时都只有十六七岁……
“不过我还是达到了目的。他们把我收下了。我本想和女友进狙击学校的,可是人家告诉我们:‘你们只能当调度员,而且没工夫让你们学习。’我们要乘火车走了,妈妈一连好几天守候在车站上。看到我们上了车,她赶紧跑过来,把馅饼和十几个鸡蛋塞给我,然后就晕倒了……”
叶夫罗西尼亚·格里戈利叶夫娜·勃柳思(大尉,医生)回忆说:
“……我们家里全是女孩——四个小姑娘。上前线的就我一个人。我爸爸幸福极了,因为他有女儿上了战场,女儿去保卫祖国了。那天,爸爸一大清早就跑到兵役委员会去,给我领取入伍通知书,又专门赶大早儿返回来,想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女儿要上前线了……”
叶夫盖尼亚·谢尔格叶芙娜·萨普洛诺娃(近卫军中士,航空机械员)离开故乡叶列茨市上了前线。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我央求妈妈,千万可别哭。那天虽然是白天,可是天黑沉沉的,四下里一片哭声。我们的母亲们都在为自己的女儿送行,她们简直不是在哭,而是在嚎啕大叫了。我妈妈倒确实没有哭,她呆呆地站着,像块石头。难道她真舍得我走吗?不,她是在控制自己,她怕我突然大哭起来。我是她最小的女儿,家里人都宠着我。而此时,我头发给剪得像个男孩,只剩下一小绺刘海。妈妈和爸爸起初都不肯放我上前线,但我那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上前线,上前线,上前线!跟你说吧,现在挂在博物馆里的那些宣传画,像《祖国母亲在召唤!》啦,《你为前线做了些什么?》啦,当时对我影响可大了。我认定了: 在这儿,在后方,只有年长一些的妇女才可以留下,而我,说什么也得到前线去。
“战争快结束时,我们全家都参战了。爸爸、妈妈和姐姐当了铁路员工,随着战线向前推进,修复铁路,我们全都得了‘胜利’奖章: 父母,姐姐,我……”
奥尔佳·米特罗芳诺夫娜·鲁申茨卡娅(中士,护士)从斯塔弗罗波尔边区写来了一封信:“我上前线去的那天,真是个好日子。空气清新,细雨霏霏。妙不可言!我是早晨上路的,站在家门口,想着: 也许,我再也回不来了吧?妈妈流着泪,紧抓着我不放手。等我走远了,她又追上来,死死地抱住我不肯松开……我坚信自己一定能回来,我不会死的。我这样年轻,怎么会死呢?我怎么会被打死,世上怎么会不再有我了呢?……”
加琳娜·德米特利耶夫娜·扎波尔斯卡娅是在军队里遇上战争的,她是部队电话接线员。她所在的那支部队驻扎在鲍里索夫,战争开始后没几个星期便打到那儿了。父母住得并不远,她完全可以回到他们身旁,一同向后方疏散。但她作的是另外一种选择,像她的女伴们那样。
“我随自己的部队撤出了鲍里索夫,”加琳娜·德米特利耶夫娜讲述道,“后来又撤到摩基廖夫。德国人向这座城市狂轰滥炸,特别是机场。而我们就在机场一带建立起通信站。轰炸不分昼夜,真是凶猛得很。大批的部队不断地后撤……
“通信站站长召集我们大家排好队。由于我们不是现役军人,不是士兵,是拿薪水的国家职员,他对我们说:
“‘是这样,姑娘们,残酷的战争开始了。你们将遇到很大困难,姑娘们。趁现在还不算迟,如果谁想走,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愿意留在前线的,请向前跨出一步……’
“这时,全体姑娘们像一个人似的,唰地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我们一共二十个人,一致决心保卫祖国。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士兵们把饭盒送到电话总机旁,我们匆匆吃点儿东西,在总机旁打个盹儿,再开始工作。根本没有时间洗洗头发,我只好提出这样的请求:‘姑娘们,把我的辫子剪去吧……’”
战火还没烧到古比雪夫州布祖卢克市,莲诺契卡·雅柯夫廖娃就急着申请上前线了。“现在还叫你莲诺契卡,没有叫你莲娜呢,你怎么申请上前线了呢?你妈妈会舍不得的……”邻居大妈大婶们都劝她。
可是,这些小姑娘哪能劝得动呢?诸位一定都记得尤丽雅·德鲁宁娜的诗里是怎样写的:
我少年时就走进肮脏的闷罐车,
加入步兵梯队和卫生排。
隆隆的炮声我们充耳不闻,
四一年的一切全都司空见惯。
我从课堂走进潮湿的掩蔽部,
因为不论是“美妇”,还是“圣母”、
“亲娘”,
都不如“俄罗斯”这名字
更加使我亲切、向往。
叶莲娜·帕芙洛夫娜·雅柯夫廖娃(准尉,护士)讲述说:
“……当我们重新找上门去时(我已经记不清那是第几次了),兵役委员总算没有把我们赶出去。‘好吧,就算你们学到过一些专业知识,就算你们能当护士和司机……可是你们还能干些什么?你们在战场上能干些什么?……’我们不相信我们会给人家添麻烦。我们能干些什么?在我们面前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只想打仗,这就是一切。我们还没想到过: 打仗,就是需要做些具体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兵役委员提出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弄得我们狼狈不堪。
“我和另外几个姑娘一块儿进了护士训练班。训练班要求我们至少学习六个月,而我们坚决表示: 不!时间太长了,对我们不合适。还有一个学制只有三个月的短训班。说实话,三个月,我们也认为太长。好在这个训练班就要结业了,我们便申请参加考核。只学习了一个月,晚上在医院实习,白天上课。一通过考试,我们立刻被派到兵役委员会。就这样,我们总共只学了一个月多一点……
“但是,并没把我们派到前线,而是派到了医院。那是在四一年八月底。次年二月,我离开了医院,干脆说吧,我是逃出来的,开了小差。我不可能公开提出来。我身上没有证件,也没带任何物品,就这么钻上了卫生专列。写了一张纸条留给医院:‘我不来值班了,我上前线了。’就是这样……”
鲍里索夫市的玛利亚·谢苗诺芙娜·卡丽贝尔达(上士,通信兵)回忆说:
“要是我永远不干通信工作,也许我永远也说服不了自己,因为我不明白这工作也是战斗。有一回,师长来看望我们,我们整装列队。在我们中间有个姑娘叫玛申卡·松古洛娃。这位可爱的玛申卡一步跨出队列,说:
“‘将军同志,请允许报告。’
“将军回答:
“‘好,你说吧,松古洛娃战士,说吧!’
“列兵松古洛娃请求解除她的通信勤务工作,派到射击岗位上去。’
“您知道吗,我们当时全是那样。我简直无法用言词表达,来说明我们那时的心情。我们情绪很大,认为我们所干的这项工作——通信联络,太平淡了,简直是在贬低我们。我们只想到最前沿去。
“将军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了:
“‘我的小姑娘们呐!(您要是能瞧见我们当时那副模样就好了——一个个吃不好,睡不安。师长显然已不是作为师长,而是作为父亲来跟我们谈话了。)你们也许还不明白自己在前方的作用。你们,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军队没有通信联络,就好比一个人身上的血液不流动……’
“玛申卡·松古洛娃又是头一个按捺不住自己:
“‘将军同志!列兵松古洛娃像一把刺刀,时刻准备执行您下达的每一项战斗任务!’
“后来我们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刺刀’,一直称呼到战争结束。
“一九四三年六月,在库尔斯克战线,上级授予我们一面团旗。当时,我们这个团,第六十五集团军一二九独立通信团,已经有百分之八十是女子了。我很想同您讲讲——我们那时是什么情形,我们心灵深处产生了怎样的想法,这些您是想不到的。我们团长接过旗帜,发出命令:‘全团官兵,单膝下跪向团旗致敬!’这时,我们所有的女兵,是多么幸福啊!因为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现在将和其他各团队——坦克团、步兵团……完全一样了。我们站在那儿哭着,个个都泪如泉涌。我们真是太幸福了。把任何任务都交给我们吧,因为我们的祖国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要对您说的,也许您现在不会相信。我那时因为工作紧张过度,积劳成疾,浑身都是病。我患有夜盲症,这是由于吃不饱饭和神经性疲劳过度引起的。可是授过团旗后,我的夜盲症居然好了。你想想吧,第二天我就没病了,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整个身心都受到一次振奋……”
在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位游击队女护士的故事,她现在是白俄罗斯国立卫国战争博物馆的讲解员,叫薇拉·谢尔盖耶夫娜·罗曼诺夫斯卡雅。虽然她讲的不是战争初期的事件,但她说的事儿仍使大家想到了那些事件,而且在每个故事里,你都能发现新的、出人意料的细节,这些细节格外确切、格外全面地传达出那个岁月的气氛。
薇拉·谢尔盖耶夫娜·罗曼诺夫斯卡雅说:
“我所在的游击队并入了红军正规部队。阅兵后,我们被通知上缴武器,干别的工作。我们很纳闷儿: 怎么回事啊?战争还在进行,仅有一个白俄罗斯得到解放,我们怎么能交出枪支?!我们每个人都想把仗打下去。于是我们来到兵役委员会,我们那儿所有的姑娘都来了……我向他们表示: 我是护士,请把我派上前线。兵役委员会的同志许诺说:‘好吧,我们一定考虑您的要求,等需要您的时候,我们马上通知您。您先去工作吧。’
“我等啊等……可他们根本没来找我。于是我又来到兵役委员会……我一连跑了好多次。最后,他们对我说了实话,护士已经太多了。再不要护士了,不过明斯克市正需要人清理废墟……
“您要问,我们那儿的姑娘们都是些怎样的人?我们游击队有个叫切尔诺娃的,已经怀孕了,还把地雷夹在腰里,紧靠着胎儿卜卜跳的心脏。通过这件事您就可以清楚了,我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唉,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必说?我们从小就受这种教育: 祖国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祖国。我还有一位女友,她带着女儿走遍全城,在小姑娘的裙子里,好几层传单裹在身上。女儿举起小手,央求妈妈:‘妈妈,我太挤了……妈妈,我难受……’这时大街上布满了德寇和伪警。
“孩子们也参加了战斗……我们把他们带到队伍里来,但他们毕竟是孩子。当我们被围困时,大家意识到情况十分危急,我们决定把孩子们撤出前线。可是他们还是从儿童收容所跑回前线来。在路上他们被敌人抓住,但他们还是逃出来跑上了前线……
“当时是怎么回事?还要过好多年,这段历史才会弄清楚。您想想,一个孕妇带着地雷走路……而她还在等着自己孩子的降生……她热爱生活,她想活下去……可她还是那样做……”
用什么话来解释这种热情呢?托尔斯泰把它称作“潜在的爱国主义热忱”。而她们谈起自己来倒简单得很:“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又何必说呢?我们从小就受这种教育: 祖国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祖国。”但我们却必须弄明白这些,要把一切都搞清楚,因为我们是她们的后代,她们的子孙!
我一边听录音,一边浮想联翩……不,我不能设身处地地想问题。我怎么有权在这里谈自己?如果用“我”去度量“她们”,那就不能仅仅是记录,而且还要体验: 当年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象着,仿佛亲眼看到她们如何进入弥漫着士兵烟草味的闷罐车——这些姑娘,头发剪得像男孩子,穿着清一色的军服,不合体的空落落的军大衣,显得那么笨拙、难看。她们还不肯当着女伴的面流眼泪,不好意思接受母亲长时间的拥抱: 要知道,她们这是在开赴前线哪!
据她们今天回忆,当时在火车上,年纪稍大的女人都心事重重,默不作声,而她们年轻人一路上又唱又笑。我问她们,她们上前线时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回答是一样的: 高唱心爱的歌曲。对此我觉得奇怪。她们当时哪懂什么战争?十七八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懂得战争?
比如,医士玛利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回忆说,她在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才从护校毕业,分配到列宁格勒地区的一家乡村医院。她刚刚到任,安顿下来,——
“我立刻被召到兵役委员会,得到通知说:‘给您两个钟头时间,收拾一下,要派您上前线。’我急忙整理行装,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一只小手提箱里。”
“您打仗随身带的是什么?”
“糖果。”
“什么?”
“满满一皮箱糖果。先前派我到农村工作时,发给了我安家费。一有了钱,我便用这钱统统买了巧克力糖,整整装了一皮箱。箱子最上面放了一张护校同班同学的合影,上头全是女孩子。
“我到兵役委员会报到。兵役委员问我:‘把您派到哪儿去呢?’我反问他:‘我的女伴要去哪儿?’——我和她是一起到列宁格勒来的,她在邻村工作,离我十五公里远。兵役委员听了我的话笑了:‘她恰恰也是这样说的。’”
明斯克地区贝列金诺中心区的塔玛拉·伊拉利奥诺夫娜·达薇多维奇(上士,司机)还记得这样一件事:
“……我是从司机训练班出来的,学了六个月开车。我是个教师(战前我读过中等师范),但根本无人问津,战场上谁需要教书的?需要的是军人。我们训练班里有很多姑娘,能配备整整一个汽车营。
“有一天外出训练……我一想起这事就不由自主地要流泪。那是在春天。我们打完靶返回营房。我在野外采了一束紫罗兰花,很少的几朵。我采来后,把它绑在枪刺上,就这样一路走了回来。
“回到营地,指挥员召集大家列队,然后点到我的名字。我站了出来,可我忘记枪刺上还扎着一束紫罗兰花。指挥员开始厉声训斥我:‘军人就应该是军人,而不是采花女……’他弄不懂,在这种严酷环境中我居然还有心思想到花儿。
“可我没有把紫罗兰扔掉,而把它悄悄取下来,揣进了衣袋。为了这几朵紫罗兰,我被罚了三次额外勤务……
“还有一次,轮到我站岗。夜里两点钟,别人来换我的岗,但我不想换。我对下一班的人说:‘你站白天的岗吧,现在再让我站一班!’我自愿站了一整夜的岗,一直到天亮。仅仅是想听听鸟叫。
“我们开赴前线,路过大街小巷,街道两旁自动排起了围观的队伍: 有妇女,有老人,有孩子。大家都在抹眼泪:‘小姑娘上前线了。’我们整整一营全是姑娘……我们坐上军列向前开,那时我们的想法是什么?想法很幼稚。我和另一个姑娘站在车厢连接处。有几个小伙子邀请我们过去坐:‘姑娘们,你们一定饿了。我们这儿有面包干。’但我们拒绝了:‘我们才不去呢。’我们应当有自己的独立性……”
为什么在大量的细节中,我只挑选这样两件呢——一手提箱糖果和绑在枪刺上的紫罗兰?也许是因为我想要了解的这个姑娘的性格是我所熟悉的但又是最为真实、最为亲切的。不管那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正是这稚气未脱的一手提箱糖果和一束紫罗兰所引起的三次额外勤务,极其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内心,远胜于大批敌军被炸毁的军列、击落的飞机、烧坏的机械化装备,以及大量的战利品。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消灭了足以奠定胜利基础的敌军军列、飞机和机械化装备。而今天使我最为激动和感奋的,却不是军事战役的描写,而是战争中人们生活的细微末节。战争强化了当时生活中每桩事实、每件琐事的意义,在这儿,生活已改变了原来的面目。
这些普通姑娘到底是怎样变成了非凡军人的呢?她们虽然时刻准备建立功勋,但她们并不适应军队。同样,军队也不适应她们,因为姑娘们大多是自愿参军的。人们对她们估计不足,也没思想准备。“我在兵役委员面前又撒泼又撒娇。兵役委员奇怪地问我:‘谁告诉你说要接收姑娘参军啦?’要知道当时战争才开始没几天……在这一年中,我死活认定: 我是能作出什么贡献的,可是什么贡献也没让我作,除了往前线寄去唯一的一双暖手套。我的毡靴是三十四码的,寄去也没有用。于是我又接二连三地跑兵役委员会……”——柳鲍芙·伊万诺夫娜·奥斯莫洛夫斯卡娅(列兵,侦察员)回忆说。
当兵的学问她们不是迅速而轻松地掌握的。得穿四十码的厚毡靴和带帆布套的美式大皮鞋(她们管帆布套叫“履带”),还有军大衣,而且必须剪掉辫子(个个姑娘都对这惨痛的损失耿耿于怀,少女的过去和军人的今天从此截然分开),习惯军队纪律,学会识别军衔,学会射击目标,匍匐前进,缠包脚布,一连几昼夜不睡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戴上防毒面具,挖战壕……这些具体的战争生活,在她们要求参军之前,无论如何是想不到的。
(吕宁思 译)
注释:
莲诺契卡是莲娜的小名、爱称,正规的称呼应为叶莲娜。
尤丽雅·德鲁宁娜(1924— ): 苏联当代女诗人。
【赏析】
《战争中没有女性》是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茜叶维契的代表作。这部小说一发表便引起强烈反响。阿列克茜叶维契也因创作这部作品而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颁发的荣誉勋章。在人们印象中,战争本应是男人的事,但在苏联卫国战争中,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毅然投身于严酷的战争。为了让人们铭记这段历史中众多默默无闻的女性,作者历时四年走访了二百多个城镇村庄,听取并记录了五百多位女兵的回忆,然后让这些亲历残酷战争的女性作为主人公出现,向读者讲述她们自己的经历及感受。
本书由12个章节组成: 《我不想回忆》、《再长长吧,姑娘……你们还嫩着呢》、《只有我一人回到妈妈身边》、《我们这幢楼里有两场战争》、《电话听筒可射不出子弹》、《我们只获得了小小的奖章》、《那已经不是我了》、《我现在还记得这双眼睛》、《我们没有打过枪》、《关于一丁点儿大的小土豆》、《妈妈,爸爸——是什么?》、《我拯救了生命,我拯救了和平》。这12个章就内容和主题而言并无纵向的主脉,各个章节由数个小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又独立成篇,分别讲述了狙击兵、通讯兵、工兵、侦察兵、医务人员、航空兵、坦克兵、高射炮手、机枪手、骑兵、水兵、游击队员、地下工作者等不同年龄、不同兵种、不同岗位的女性在卫国战争中的经历,忠实记录了这段长达4年的战争的惨烈。作者在作品中并没有刻意强调女性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有的只是女兵对战争琐碎的见闻及主观感受。虽然书中出现的主人公经历不尽相同,但阿列克茜叶维契却巧妙地把这些女性的经历汇合在一起,从而向读者呈现了可歌可泣的战时女性群像。
在谈及这部作品的写作初衷时,阿列克茜叶维契曾经写道,“我们对于战争的印象,以及我们对战争的全部概念,都跟男人有关”,像“俄语里,诸如‘坦克手’、‘步兵’、‘冲锋枪手’等词汇历来都是没有阴性的,因为这类行当还不曾由女人担任过”,可是这种观念在卫国战争中却被完全颠覆,大批苏联妇女投身前线保卫祖国,在“整个战争期间,在前方各军兵种服役的妇女超过了八十万……”而“这些数字的背后,还包藏着许多被战争糟踏扭曲的命运和生活;失去亲人,损坏健康,守寡和做老姑娘,痛不欲生的战争回忆——对于这些,我们却了解得太少太少”。
作者选择用女性视角讲述战争中的事情,不仅因为女性是卫国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因为“女人的记忆往往能捕捉住战争中人的基本感情,而这种基本感情常常会被男人所忽略。如果说,战争以其军事行动使男人难以忘怀的话,那么女人则是用她们女性心灵的特殊方式体验和承受战争: 轰炸、死亡、苦难——在女人眼中这些远不是战争的全部,除此之外,由于女性的心理和生理特点,女人们更为强烈地感受到战争在肉体和精神上给她们的不堪忍受的痛苦”。“一旦用女人的眼睛,来看待战争,战争简直比任何什么都要恐怖”,因此可以说,“女性对于战争的回忆,就是集中了感情和痛苦的最高‘光强度’”。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女人参加了战争呢?作者援引女战士薇拉的话说:“我认为,这涉及到我们民族的特点。当我们的妇女看到国土要沦丧、民族要灭亡时,她们是不能心安理得地给孩子洗澡,心安理得地烧饭做菜的。”因此,尽管战争对于女性的态度是“不”,但战争又不能也不可能没有女性。
这部小说突破了传统战争题材的限制,既没有表现战争的恢宏悲壮,也没有塑造令人仰目而视的英雄人物,只是对一群平凡女性进行了表述,从女性角度对战争、对人进行了思考。可以说,《战争中没有女性》既是一部述说战争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反战之作。
作品第二章记录的是一些年轻女兵最初入伍时的经历和感受。她们有的是被家人送上征程,有的是独自偷偷跑上前线,有的是向领导自动请缨……女性本应是战争中的弱者,可是从作者所记录的这一小段中,我们就会发现其实并非如此。战争中的女性比人们想象的坚强,战争中不是没有女性,只是人们常常忽视了她们的存在。她们面对严酷的战争,不得不磨去身上的女性特质,比如对美丽的眷恋。但那随身带着的满皮箱糖果、枪刺上扎着的紫罗兰花,却让人们知道她们之所以决然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正是她们对生活热爱与渴望的表现。
虽然在苏联战争文学中不乏描写女兵的佳作,但像《战争中没有女性》这样,以全景方式描写女性的战争感受、从感情上去反映和描绘战争的作品却是绝无仅有的。尽管在《战争中没有女性》中所发生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极其遥远且陌生的事情,然而,那些质朴而又深情的叙述却让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部从细微处展示女性情感和残酷战争的作品也因此让人感到格外真实与感动。作家对女性心灵的关注,对她们的爱与恨的展示,对战争的反思,具有启迪人心的意义。
(危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