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诺·小诗》中外哲理诗赏析
假设我没有记忆,
现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人类用记忆
把自己缠在笨重的木桩上。
抒情诗人,大抵靠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滋养生命和艺术。诗歌创作离不开联想和想象,诗人的生存便也离不开回忆和幻想。诗人又多是些天生的不满现状的人,这就更使他们耽于嚼味过去和憧憬未来。二十年代初期徐玉诺的诗歌创作,也鲜明地表现出在“回忆”和“展望”这两个维度上展开的态势。
温馨的回忆给人的心灵带来慰藉,但若是“往事只堪哀”,回忆带给人的便只能是心灵的折磨了。本世纪初从兵匪横行、民不聊生的河南农村走上诗坛的徐玉诺,他的记忆是目睹扛着枪炮的匪徒们洗劫城乡后扬长而去的惨景,是父兄姊妹“日间给地主修堡,夜间给地主守堡”的苦劳,是古庙里将死的乞丐或惨死荒郊的饿莩的辛酸场面。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过去、大革命的高潮尚未到来的20年代初期,进步的知识分子普遍处于苦闷和彷徨之中,徐玉诺那颗接受过《新青年》强烈的民主思想影响的觉醒了的心灵,也同样沉浸地深深的苦闷寂寞里。眼前的世界整个“被黑暗占有”,诗人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现实是人类的牢笼”。在愤怒地诅咒黑暗的现实,对现实实行否定之后,苦闷寂寞的诗人便去牛羊般“反刍”记忆的草,便去记忆的“湖里”游泳了。但诗人发现,记忆的湖是一片让他“沉沦”的“伤心的湖”(《小诗》)“寂寞中反刍”的也是“肚中这么多的苦草”(《记忆》)。往事不堪回首,苦难的过去留给记忆的并没有什么值得欣慰的东西,在诗人的感觉中,“记忆”成了“人类自己的魔鬼”,诗人便又诅咒起“记忆”这个“魔鬼”来,好让折磨人的“记忆”死灭。这首《杂诗》表现的就是诗人对“记忆”的诅咒和否定的思想感情。
这首《杂诗》的前两行:“假使我没有记忆,/现在我已是自由的了。”抒写的是诗人的个人体验。记忆的重荷压迫得诗人直不起腰杆,抬不起头颅,记忆的藤蔓捆缚了诗人的手足,使他张不开翅膀,迈不出脚步。“记忆”使诗人失去了“自由”,诗人希望做一个“没有记忆”的“自由的”人,转而羡慕那“自己能够减轻负担的”、“没有尝过记忆的味道的”海鸥了( 《海鸥》)。这首诗的后两行:“人类用记忆/把自己缠在笨重的木桩上。”是从个人体验出发,用形象的诗句描写出耽于回忆的人类的普遍情形。人生而自由,但又无往而不在困境之中。现实没有自由,人类往往转身走回过去,走入记忆。但记忆同样是羁绁人的“笨重的木桩”,层层迭迭的记忆压在人类的脊背上,人类成了可悲的“负蝂”。从现实中找不到自由的人类,再次陷入了“记忆”的泥淖,缠在记忆“笨重的木桩上”,无法解脱,失去了人类应该享有的轻松愉悦,画地自狱,作茧自缚,不能大踏步地前进,难以放开手脚创造。
这首《杂诗》深刻地启示人们:耽于记忆是没有出路、没有希望的。要享有自由、追求进步,必要时就得善于忘却。忘却,是主体心灵的自我解放。记忆像沉重的包袱,要轻装前行就必须卸却包袱。一个人不能背负包袱赶路,不能过多地沉溺于自己的过去。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同样不能只去向后看,如数家珍般喋喋不休地数说过去的历史。出路通往明天,希望在于未来。诗人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诅咒了“记忆”这“人类的魔鬼”之后,便瞩目未来,将颂歌唱给了“将来之花园”:“我们将否定世界上的一切——/记忆!/一切的将来都在我们心里/我们将把我们的脑袋/同布一样在水里洗净,/再造个新鲜的自由世界”( 《宣言》)。
——从记忆的梦魇中警醒,从记忆的羁绊中挣脱,抛掉记忆的沉重包袱,把“脑袋”中记忆的旧痕“洗净”,轻装上路,放开手脚,投入对“新鲜的自由世界”的追求和创造——这不仅是每个个体应该采取的积极的人生态度,也应该成为人类群体的共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