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写喝茶,喜欢坐在一爿民居的阁楼之上,能望见一溜连绵起伏的屋脊,屋脊之上有鸽子鸣着鸽哨掠过,也有野猫踩着屋脊的瓦片,俯瞰芸芸众生,更妙的则是屋脊之下的人生,闺阁内的少女对镜贴花黄,窗户里小夫妻吵架拌嘴,小孩子在天井里追逐打闹,还有小街上引车卖浆之流,川流不息,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喧闹吵嚷,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一览无遗。此时品的不是茶,而是混着尘土,冒着热气,滋味绵长的市井生活。
这样的市井生活,多藏在老式民居,深街陋巷之中。
小时候外婆家住县城上河街,最南边临河的是外婆的房子,西边是剃头匠老夏,东边是面条铺老朱。从外婆家出来,就是一方天井,再往前走,经过一个狭长的甬道,就来到热闹喧腾的街上,老夏临街的那间十几平米的屋辟成了剃头铺,老朱临街那间十几平米的屋则是拉面铺。
老夏是个爱打瞌睡的半拉子老头儿,由于他冬天里老是守着火炉袖着袖筒眯着眼睛打瞌睡,因此被人取了个绰号叫火炉子。最擅长剃光头、瓦片头、满月头。除此之外,也兼刮胡子、掏耳朵。他的店里藏有诸多暗器,比如剃头推子、剪刀、刀片、还有一柄闪着银光的挖耳勺,也有大小瓶子装的洗发水、刮胡水、头油等各式神秘液体。因此他也像一位身怀绝技、游走江湖、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有顾客进店,他便立起身来,让顾客坐在木椅上,将一块白布一扬、一抻,系在顾客脖子上,按下顾客的头,在水龙头下一阵冲洗,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分,手持剪子,嚓嚓嚓掠过头顶,如剪春韭。随后拿起剃头的电推子,推子嗡嗡叫着,所经之处,一缕缕头发就掉下来,露出光光的头皮,再拿出刀片,刮掉那些偶尔露出的粗硬发茬,将顾客的下巴、腮帮抹满肥皂泡沫之后,等待的那一会儿时间,他会将刀片再磨磨锋利,于是传来刀片与磨刀石相摩擦时发出的“嚓嚓”声,有时他也将两只刀片简单地相互磨磨,再猫一样地躬身向前,对付被泡沫浸软的胡子。最后上场的是挖耳勺,此时顾客斜靠在躺椅上,眯缝着眼,任那柄挖耳勺在耳朵里游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店铺里的木椅早已脱了漆,墙上的镜子也模糊不清。剃一个头两毛钱,一大家子的生活就靠这个了。日子当然过得拮据,所以老夏的老婆去揽了一份糊火柴盒的活儿,每天晚上就着油灯,将几个女儿拢在身边,一起糊火柴盒,糊一个一分钱。老夏的老婆体弱多病,每次病了,老夏就去老朱那里端一碗面条,那面条汤色红亮,油厚味重,老夏老婆就坐在天井里,很珍惜地吃着,浓郁的油辣椒的香味和着葱花的香味、面条的香味,勾得人口水直流,此时正在天井里和我一起跳橡皮筋的夏家三姐妹也顾不得玩了,全都围拢在她们母亲的身边,看着她母亲吃一口面条,便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每次老夏老婆都会剩下半碗面条,留给夏家三姐妹,三姐妹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条,将碗洗得干干净净,扶她们的母亲进屋休息。
老朱的拉面铺子永远热气蒸腾,香气扑鼻,勾人垂涎,也不知调料里放了什么迷药。我曾经溜到他的店铺里去数过他的调料:葱姜蒜、油辣椒、榨菜、黄豆、花生、味精……,自己回家去实践过,调料不缺一样,但怎么也调不出他铺子里面条的那种味道。比起相对冷清的夏家铺子,朱家铺子则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逢场赶集更是挤得水泄不通,灶间支起一口大锅,水开沸腾,白气缭绕,穿白衣、戴白帽的老朱在云遮雾罩中忙碌着,先是在案板上搓揉面团儿,时急时缓,时轻时重,胸有成竹,拿捏得当,捏好了,“啪啪”拍两下,用湿布搭好,醒着。这边案板上就开始切菜,芫须、葱花,切得细碎、颗粒均匀,让香味透得彻底,菜切好,面也醒好了,切条,拉长,再掸,此时老朱就是个耍杂技的,拉着、掸着,手里的面条逐渐变细、变长,变多,很快,一把大小粗细均匀的面条就拉好了,将面条下到锅里,佐料打好,面条也就捞起来了,在汤色红亮的碗里,根根清爽如银丝,他手持一把葱花、芫须,“唰”地洒向面前一溜儿排列的五六个碗,好像武林高手使出暗器梅花针,多少均匀,一颗不漏,针针命中要害,碗里红是红,白是白,再加上青葱碧绿的葱花芫须,煞是好看。
左手夏家铺子,右手朱家铺子,出了店堂,街对面就是川剧院,逢节赶集总有川剧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杜十娘》,在唱念做打、器乐帮腔中,水袖飘舞,演绎着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为平凡人生增添了许多滋味。川剧院的旁边是茶馆,里面聚集著无事可做的闲汉,以及赶集歇脚的,做小生意的,木质方桌,长条凳,面前一只土陶茶碗,盛着一分钱一碗的老荫茶,人们在这里抽着叶子烟,喝着茶,在烟雾缭绕,茶香余韵中,说长道短,闲谈叙旧。有时啥也不聊,就听说书的讲杨家将、说岳、水浒传。直至下午,余晖斜照,茶水薄凉,嘴里寡淡,方知茶中日月长。
我住在外婆家的阁楼上,支起木格窗户,就能望见天井,早上,可以看到夏家三姐妹用印花洋瓷脸盆打了水,蹲在天井的角落洗脸,刷牙,老朱家的女儿穿着蓝色劳保服、推着自行车去上班,袖子撸上去,露出腕上的新手表在闪闪发光。老朱家的女儿那时已经出嫁,丈夫是海员,长期出海,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次,所以朱家女儿住在娘家,常常是独来独往。只要海员一回来,朱家女儿身上就会凭添许多新鲜玩意,花围巾、发卡、手表……,有一次海员扛了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回来,引得外婆和老夏老婆眼馋了很久。朱家女儿推着自行车从夏家姐妹旁边走过,把她们艳羡的目光牵得很长、很长。这时夏家屋里传来老夏老婆的咳嗽声与骂声:死女子些,还不搞快点去生火煮饭,经倒洗啥子?
那个天井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那里跳房子,跳皮筋、踢踺子、打沙包,我们玩,大人在一边淘米,洗菜,东家长西家短。跨出天井,经过那个狭长的甬道,就是熙熙攘攘,店铺林立的大街了。我在阁楼里,也能听到外面沸沸扬扬、喧腾热闹的市声,与屋后的淙淙流水声混在一起,我在那些声音里看书、做梦、发呆。野猫有时跳过屋脊,蹬掉几块瓦,哗啦啦一阵响,引来外婆一阵骂。
夏家的女儿逐渐长大了,去了南方,回来在县城里开了一家美发店,洗剪吹烫,一应俱全,店面就在新城的中心广场大楼里。老夏的剃头铺子,老朱的拉面铺以及川剧院、老茶馆都已经消逝不见了。那些热气蒸腾的市井生活,也只有在记忆中去追寻了。
作者单位:重庆市重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