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比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更为重要。一战之后,沙俄、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和德意志帝国四个帝国解体,而二战之后,只有一个大英帝国解体,而且是缓慢解体。一战之后,随着四个帝国的解体,全球出现了许多真空地带。战胜国在巴黎开了一次分赃和分家大会,但美其名曰为巴黎和会。
《巴黎1919》英文原版封面
玛格丽特·麦克米兰(Margaret MacMillan)教授所著《巴黎1919》(Paris 1919)是分析巴黎和会的经典。该书的副标题是:改变世界的6个月。麦克米兰教授开篇明义,寥寥数语,便揭示了一战后天下大乱的局势:“一战前欧洲人心浮动,暗潮汹涌,各种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社会主义分子期盼世界更美好,劳工期盼工作条件改善,民族主义分子期盼有自己的家园。战后这些愿望又重新抬头,甚至更加强烈,因为1919年世界更加动荡不安,会有巨变的梦想,也会有秩序崩溃的噩梦。”
巴黎和会上列强各怀鬼胎。英国的重点是确保通往其海外殖民地印度的战略要道,同时在中东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法国的首要目标是遏制德国,并从德国得到更多的赔款。一战的许多主战场在法国,战后法国很多地方一片荒夷。法国对德国有心理恐惧:拿破仑之后,法国对德国总是屡战屡败,而且一战后法国人口只有4000万,而德国人口却有7500万,比法国人口多出了三分之一还要多,在兵源上占了很大优势。而美国则是醉心于创立国联,美国总统威尔逊要建不世之功,名垂千史。
“对准中国心脏的匕首”
俄罗斯、南斯拉夫、巴勒斯坦、波兰,都是今天国际上的危机多发地带,也是巴黎和会所讨论的重点内容,在《巴黎1919》中各有专门一章。中国山东青岛的归属,也是巴黎和会争执的议题,《巴黎1919》有专门两章介绍,分别是“对准中国心脏的匕首”和“日本和种族平等”。
1917年,中国政府参战,对协议国的胜利作出巨大贡献。到1918年,中国已有10万劳工在欧洲帮助协约国,其中很多人死于炮火和疾病。德国在地中海击沉一艘法国运输船,船上的500多名中国劳工葬身海底。但英、法、美三大国却支持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实属不讲任何信义,也埋下了后患无穷的祸根。中国代表团成员顾维钧奋然指出:“问题是我们是否能够确保今后半个世纪内远东能有和平,失策的话就会出现一种局面,10年之内引发战争。”确实,历史的演变不幸被顾维钧言中。山东问题也促成了中国的巨变。北伐战争军兴,其首要目标不是要消灭贫富差别,甚至不是要消灭军阀割据,而是反对列强。按照北伐革命歌曲中的顺序,“打倒列强”是第一位的,而“除军阀”则是第二位的。麦克米兰教授也承认,如果当时中国更强大,再加上其他变数的积极表现,可以避免二战的爆发。
顾维钧活到了98岁,晚年在美国居住,最后客死纽约。顾维钧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深通英文和美国文化,与美国的头面人物也洽谈甚欢,对酒对歌。威尔逊总统特邀顾维钧与其同船,共赴欧洲参加巴黎和谈。日本的两位主要代表英语蹩脚,根本无法与欧美领导人打成一片,但和会上日本得到了列强的支持。《巴黎1919》告诉我们,国家实力远比外交官个人的魅力重要。外交官的作用十分有限,英国首相乔治就说过:“发明外交官,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一战结束时,日本跻身于全球三大海军强国,海军实力仅次于美国和英国。1917年,英国、法国、意大利和日本之间就达成秘密协议,同意日本战后接管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英国希望日本海军可以协助英国守护海上通道。日本还有另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日本人要求在《巴黎和约》中写入种族平等的条款,但英、美两国死活不肯。英国人担心日本人会涌入英属澳大利亚,而美国总统威尔逊则是担心,写入平等条款后,他会失去国内的选票。最后,日本放弃该条款,以换取其在山东的利益。
美国总统威尔逊鼓吹“民族自治”,但一战后的版图划分还是由英、美、法三个强国主导。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对威尔逊总统的14点建议就很不以为然,说是《圣经》中也只有十戒,威尔逊何以提出了14点。麦克米兰教授引用了经济学家凯恩斯对三巨头的分析,说是“威尔逊背叛了自己的原则,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也背叛了所有希望世界更美好的人们的期望”。而英国首相劳埃德·乔治则称威尔逊总统表面上道貌岸然,但实际上“固执、虚荣”。德国人也是恨透了威尔逊,认为他用美丽的谎言欺骗了德国。1924年威尔逊病逝,各国驻美国大使馆均降半旗致哀,唯有德国大使馆拒不降旗。
巴黎和会上,中国丧权辱国,列强干预固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中国的当权派也罪责难逃。很多国家的代表团是由元首亲自任团长。日本派出了一位亲王,此人不在和会上露面,终日龟缩于旅馆之内,但也抬高了日本代表团的地位。而中国只派出了部长级的人物。当时中国内乱不止,南北势不两立,很多实力派人物暗中与日本交好,拉拉扯扯,勾勾搭搭。内乱招致外侮,而外侮又恶化内乱。
“记忆是一种权利”
巴黎和会的结果是,中国损失惨重;但这次和会上犹太人却满载而归,争得了重返巴勒斯坦定居的权利。巴勒斯坦是犹太人的发祥地,但罗马人将犹太人赶走,犹太人已经离开这里1000多年了。自然有人产生了怀疑:犹太人有何权利重归此地?犹太人的回答是:记忆是一种权利。
当然,仅靠记忆是无法争得权利的,还是需要在幕后狠下功夫。一战酣战之时,英国缺少乙酮,一种制造炸药不可缺少的原料。犹太人威茨曼献出秘诀,助英国获得乙酮。英国首相乔治战时正好是英国的军火大臣,十分感激威茨曼。为表示谢意,乔治首相告诉威茨曼,英国国王准备向其授勋。威茨曼的回答是:“我本人一无所求。”乔治大受感动,他在回忆中写道:“这就是巴勒斯坦犹太民族家园宣言的源泉。”
犹太人之所以能够如愿以偿,《巴黎1919》还有一种解释。乔治首相有一个相好的情妇,她是一位犹太巨商的太太。《巴黎1919》主要说的是正史,但也有野史部分。就还原历史而言,野史比正史更重要。正史史料大多是给公众看的,所以冠冕堂皇,但却经常言不由衷。不能看轻野史,就解释历史而言,野史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有时甚至有正本清源的作用。
犹太人也是好运气。一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原先由奥斯曼帝国统治的大片阿拉伯土地成为真空地带:这里虽有居民,但没有国家。英国人将过去奥斯曼帝国的三个省变为一个国家,建立了伊拉克,成为中东的南斯拉夫,今天仍然是战乱不断。英国人发了横财,有大片土地可以处置,所以处理起来也比较随意。乔治首相曾经自言自语:“叙利亚有什么呢?让法国拿去吧。”再有,英国人控制了阿拉伯的大片土地,需要盟友帮助其打点,而犹太人似乎是比较好的盟友。
“波兰人胆大勇敢,但却不讲道理”
麦克米兰教授犹如高明的画家,几笔便勾勒出欧洲民族的众生相:“波兰人胆大勇敢,但却不讲道理。罗马尼亚人聪明而有魅力,但太狡猾,令人惋惜。南斯拉夫人么,就是太像巴尔干人。捷克人最西方化,让人耳目一新。”《巴黎1919》中捷克的形象最正面:“民主传统在捷克深入人心,捷克人厌恶军国主义、寡头政治和金融做大。”
很遗憾,冷战之后捷克与斯洛伐克还是分家,成为两个国家。《巴黎1919》道出了历史原因。捷克历史上也称波希米亚,是一个富庶和强大的王国,北部疆界抵达波罗的海。14世纪时,布拉格曾经是神圣罗马的首都。10世纪后,斯洛伐克受匈牙利人统治,后成为奥匈帝国的一部分。捷克改信新教,宗教改革的劲风并没有吹到斯洛伐克,斯洛伐克人仍然信奉天主教。真的是令人感叹:历史的裂痕就是这样难以弥合。
巴尔干半岛在20世纪始终都是火药桶,原因之一就是人口太复杂。按照《巴黎1919》的界定,巴尔干半岛人包括: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阿尔巴尼亚人、保加利亚人和马其顿人。这些民族争勇好斗,都不是省油的灯。希腊人自认为是地中海人,罗马尼亚人自称是古罗马人的后裔,萨拉热窝还有犹太人,达尔马提亚海岸有意大利人,巴尔干半岛北部有德国人定居,南部则有土耳其人定居。
《巴黎1919》开卷便有一张地图,标示了俄罗斯帝国的潮涨潮落。一战之前,波兰、乌克兰、立陶宛、爱索尼亚和拉脱维亚等波罗的海三国以及芬兰都在沙俄帝国的版图之内。列宁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条约》后,上述地方纷纷脱离俄国。苏联重新夺回了除芬兰和波兰之外的大部分地方。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重新缩回到《布列斯特条约》版图,普京兄弟为了保住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影响正在苦苦挣扎。俄罗斯有游牧民族的特点,强盛时如大海潮涨,波涛汹涌,势不可当;衰退时有如退潮,一泻千里。
在人们的通常印象中,波兰是一个困难深重的民族。波兰国歌歌词的第一句就是“波兰还没有亡国”,悲伤而又悲壮。波兰还有感人至深的传说:肖邦临终遗言是将自己的心脏带回祖国波兰。但《巴黎1919》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波兰。英国首相乔治不喜欢波兰人,说是“波兰与周围的邻国都有矛盾,德国人、俄罗斯人、捷克斯洛伐克人、立陶宛人、罗马尼亚人、乌克兰人,都与波兰人有矛盾”。一战后,波兰人大规模迫害犹太人,入侵乌克兰,还想并吞立陶宛。就连一向支持波兰的法国总理克里孟梭也讨厌波兰人,觉得“波兰人贪得无厌,反复无常”。而麦克米兰教授的定论则是:“波兰人胆大勇敢,但却不讲道理。”
《巴黎1919》提到了鲁迅
麦克米兰教授也给巴黎和会的三巨头画像:“克里孟梭是老夫情怀恶,贪婪而充满复仇心理;乔治软弱,摇摆不定;威尔逊身心疲惫,有病态。”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说过,“战争期间,我们都选错了英雄”。《巴黎1919》验证了他的这一论断。
英、美、法三巨头都有生活作风问题,婚姻期间乱搞男女关系,其中尤以克里孟梭最为糜烂,上年纪后大发感叹:“现在投怀送抱的女子纷至沓来,但自己却是力不从心。”史学家必须公正,至少是貌似公正。麦克米兰教授做到了貌似公正,但不露声色地诋毁了法国总理克里孟梭,说的是克里孟梭总理与法国总统J. H.庞加莱不和,而克里孟梭背后当众戏问:“哪位想和庞加莱太太上床吗?”然后他又恶毒地说,“好的,已经安排妥当了”。麦克米兰教授擅长春秋笔法,几句话的一个小故事,便将克里孟梭描绘为一个下流、下作的龌龊小人。私德不好,公德也难。
《巴黎1919》是一部叙事史书,也是一部帝王将相史。但奇怪的是,该书没有提到段祺瑞、段执政,而当时北洋政府主政的是段祺瑞、段执政。《巴黎1919》提到了袁世凯,但篇幅没有写鲁迅的篇幅长。麦克米兰教授特别提到了鲁迅,告诉我们鲁迅正在唤起民众。可见麦克米兰教授对中国是了解的,同时也说明她重视知识领袖。麦克米兰教授确有洞见。《纽约时报》书评的赞扬是:“1919年巴黎和会的历史是一张蓝图,今天困扰我们星球的政治和社会动荡便源于这张蓝图。”《旧金山纪事报》书评的赞扬是:“《巴黎1919》引人入胜,文笔优美,指点江山,充满智慧。此书激情洋溢,是20世纪的写照,也是我们时代的写照。阅读此书是一种愉悦。”上面两段赞扬并没有夸大。《纽约时报》畅销书、全美畅销书和国际畅销书,《巴黎1919》是全美畅销书。玛格丽特·麦克米兰教授从牛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历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