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慧达》原文与赏析
王 琰
晋沙门慧达,姓刘名萨荷,西河离石人也。未出家时,长于军旅,不闻佛法,尚气武,好田猎。年三十一,暴病而死。体尚温柔,家未殓,至七日而苏。
说云: “将尽之时,见有两人执缚将去,向西北行。行路转高,稍得平衢,两边列树。见有一人,执弓带剑,当衢而立,指语两人,将荷西行。见屋舍甚多,白壁赤柱。荷入一家,有女子美容服,荷就乞食,空中声言:“勿与之也。”有人从地踊出,执铁杵,将欲击之。荷遽走,历入十许家皆然,遂无所得。
复西北行,见一妪乘车,与荷一卷书,荷受之。西至一家,馆宇华整,有妪坐于户外,口中虎牙。屋内床帐光丽,竹席青几,复有女子处之。问荷: “得书来不?”荷以书卷与之,女取余书比之。俄见两沙门,谓荷: “汝识我不?”荷答: “不识。”沙门曰:“今宜归命释迦文佛。”荷如言发念,因随沙门俱行。
遥见一城,类长安城,而色甚黑,盖铁城也。见人,身甚长大,肤黑如漆,头发曳地。沙门曰: “此狱中鬼也。”其处甚寒,有冰如席,飞散着人头,头断;着脚,脚断。二沙门云:“此寒冰狱也。”荷便识宿命,知两沙门,往维卫佛时,并其师也。作沙弥时,以犯俗罪,不得受戒。世虽有佛,竟不得见从。再得人身,一生羌中,今生晋中。又见从伯,在此狱里。谓荷曰: “昔在邺时,不知事佛。见人灌像,聊试学之,而不肯还直,今故受罪。犹有灌福,幸得生天。”次见刀山地狱。次第经历,观见甚多。狱狱异城,不相杂厕;人数如沙,不可称计。楚毒科法,略与经说相符。
自荷履践地狱,示有光景。俄而忽见金色,晖明皎然。见人长二丈许,相好严华,体黄金色。左右并曰:“观世大士也。”皆起迎礼。有二沙门,形质相类,并行而东。荷作礼毕。菩萨具为说法,可千余言,末云:“凡为亡人设福,若父母兄弟,爰至七世姻媾亲戚、朋友路人,或在精舍,或在家中,亡者受苦,即得免脱。七月望日,沙门受腊,此时设供,弥为胜也。若制器物,以充供养,器器摽题,言为某人亲奉上三宝,福施弥多,其庆逾速。沙门、白衣,见身为过,及宿世之罪,种种恶业,能于众中尽自发露,不失事条,勤诚忏悔者,罪即消灭;如其弱颜羞惭,耻于大众露其过者,可在屏处,默自记说,不失事者,罪亦除灭。若有所遗露,非故隐蔽,虽不获免,受报稍轻。若不能悔,无惭愧心,此名执过不反,命终之后,克坠地狱。又他造塔及与堂殿,虽复一土一木,若染若碧,率诚供助,获福甚多。若见塔殿或有草秽,不加耘除,蹈之而行,礼拜功德,随即尽矣。”又曰: “经者尊典,化导之津。《波罗蜜经》功德最胜,《首楞严》亦其次也。若有善人读诵经处,其地皆为金刚,但肉眼众生,不能见耳。能勤讽持,不堕地狱。般若定本及如来钵,后当东至汉地。能立一善于此经钵,受报生天,倍得功德。”所说甚广,略要载之。荷临辞去,谓曰:“汝应历劫,备受罪报;以尝闻经法,生欢喜心,今当见受轻报,一过便免。汝得济活,可作沙门。洛阳、临淄、建业、郧阴、成都五处,并有阿育王塔,又吴中两石像,育王所使鬼神造也,颇得真相。能往礼拜者,不堕地狱。”语已东行,荷作礼而别。
出南大道,广百余步,道上行者,不可称计。道边有高座,高数十丈,有沙门坐之,左右僧众,列倚甚多。有人执笔北面而立,谓荷曰:“在襄阳时,何故杀鹿?”跪答曰:“他人射鹿,我加创耳,又不啖肉,何缘受报?”时即见襄阳杀鹿之地,草树山涧,忽然满目。所乘黑马并皆能言,悉证荷杀鹿年月时日。荷惧然无对。须臾,有人以叉叉之,投镬汤中,自视四体,溃然烂碎。有风吹身,聚小岸边,忽然不觉还复全形。执笔者复问:“汝又射雉。亦尝杀雁。”言已,又投镬汤,如前烂法。受此报已,乃遣荷去。入一大城,有人居焉。谓荷曰:“汝受轻罪,又得还生,是福力所扶。而今以后,复作罪不?乃遣人送荷。遥见故身,意不欲还,送人推引,久久乃附形,而得稣活。
奉法精勤,遂即邮家,字曰慧达。太元末,尚在京师。后往许昌,不知所终。
《慧达》这篇小说,与《赵泰》属同一题材,都是描写地狱故事的,题旨也是宣扬佛教的因果报应。与《赵泰》不同的是,其主人公被当作一个改恶从善的典型而受到肯定。
小说一开始,点出主人公的为人性情:未出家时,慧达(原名刘萨荷)本是一介武夫,“长于军旅,不闻佛法,性尚气武、好畋猎”,这显然与佛教所倡导的不杀生的教义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佛教教义中有“五戒”、“八戒”“十戒”等等戒条,其中第一条即是不杀生。依佛教教义,刘萨荷被抓入地狱之中,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事了。在地狱世界,他目睹了其中种种“楚毒科法”,亲聆了救苦救难观音菩萨的谆谆教诲、指点迷津,大概应是“幡然悔悟”了吧。然而就在还阳途中,却出现了一喜剧性场面:在荷被问及襄阳杀鹿之事时,荷跪答曰:“他人杀鹿,我加创耳、又不啖肉,何缘受报?”貌似谦恭的答语中显露出一颗尚未被佛祖感化的冥顽之心。言语既是哀求,但更多的是抵赖,这就又违背佛戒“不妄语”的戒条,当是罪加一等了。只是在铁证面前,荷才“惧然无对”,身受汤沸。还生之后、荷最终虔心事佛了,真可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小说的描写中,人们不难看出,荷的出家奉佛,与其说是受佛的开导,还不如说是出于对地狱之刑的惧怕,至少说后者的成分更多一点。从此也可以体察到佛教施教的两手:一手是温和的规劝,一手是震慑威吓。如同寺庙中的神像,观音菩萨慈眉善目、爱洒人间,而八大金刚却面目狰狞、怒目嗔世。人们事佛之心,于此篇小说中可窥其消息。
慧达其人其事又见于梁慧皎的《高僧传》此文提及地狱之事仅寥寥数语,远逊于小说中洋洋千言的描写,弘佛的效果,自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突出特点是,情节曲折多变,叙事详略有致。小说首节写沙门慧达的出身、性情及死而复苏。次节写被缚送地狱时路途所见情景:执弓带剑人指路;入人家乞食不得、险遭杵击;老妪与书;女子索书;同沙门对话。用笔精细、曲曲折折,透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又有场景描写,如“向西北行,行路转高,稍得平衢,两边列树”,“屋舍甚多、白壁赤柱”、“尾内床帐光丽,竹席青几”等。三节写“寒冰狱”,刻画狱中鬼形“身甚长大,肤黑如漆,头发曳地”;描摹狱中情况:“其处甚寒,有冰如席、飞散着人头,头断,着脚,脚断。”下边又补叙前所逢沙门来历;写逢从伯于此狱,通过从伯自述交待他堕入地狱缘由。四节述刀山地狱及其它观见,略而概之。五节详记观音说法。六节写荷狱中受刑:铁叉叉,镬汤煮。中间有人物对话和幻景描写,用来补叙慧达生前杀生的罪恶。七节写遣归、八节写复活后出家为僧。单线结构串连如此众多的情节线索,紊而不乱,这在以前的志怪小说中是难以寻觅的,由此可以看出作者较深的艺术修养。虽然如鲁迅所言,六朝志怪作者都非有意为小说,但王琰此作却在艺术上刻意追求、精心雕饰,使作品在艺术形式上具备后世小说的诸多特点,对后世作者启发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