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小桥和梦过——说陈与义《早行》》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露侵驼褐晓寒轻,星斗阑干分外明。
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今人早行,大抵坐火车、轮船、汽车、飞机,既不艰苦,又看不见多少有特征的景色,所以似乎很少写早行诗。古人却不然,因而在我们的古典诗歌中,写早行的就相当多。我们曾经谈过一首晚唐诗人温庭筠的五律,这里不妨再谈一首南宋诗人陈与义的七绝。
早行诗应该写出关于早行的独特情景。早行,究竟有哪些独特的情景呢?且看下面的几首早行诗:
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犹霑余露团,稍见朝霞上。故乡邈已夐,山川修且广。文奏方盈前,怀人去心赏。勑躬每跼蹐,瞻恩唯震荡。行矣倦路长,无由税归鞅。
——谢朓《京路夜发》
合沓岩嶂深,朦胧烟雾晓。荒阡下樵客,野猿惊山鸟。开门听潺湲,入径寻窈窕。栖鼯抱寒木,流萤飞暗筱。早霞稍霏霏,残月犹皎皎。行看远星稀,渐觉游氛少。我行抚轺传,兼得傍林沼。贪玩水石奇,不知川路渺。徒怜野心旷,讵测浮年小!方解宠辱情,永托累尘表。
——李峤《早发苦竹馆》
鸡唱催人起,又生前去愁。路明残月在,山露宿云收。村店烟火动,渔家灯烛幽。趋名与趋利,行役几时休?
——王观《早行》
钟静人犹寝,天高月自凉。一星深戍火,残月半桥霜。客老愁尘下,蝉寒怨路旁。青山依旧色,宛是马卿乡。
——刘郇伯《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商山早行》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心孤多所虞,僮仆近我行。栖禽未分散,落月照孤城。莫羡居者闲,溪边人已耕。
——刘驾《早行》
舟子相呼起,长江未五更。几看星月在,犹带梦魂行。鸟乱村林迥,人喧水栅横。苍茫平野外,渐认远峰名。
——齐己《江行晓发》
旅馆候天曙,整车趋远程。几处晓钟动,半桥残月明。沙上鸟犹睡,渡头人已行。去去古时道,马嘶三两声。
——唐求《晓发》
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乱山横翠嶂,落月淡孤灯。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
——苏轼《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
村鸡已报晨,晓月渐无色。行人马上去,残灯照空驿。
——刘子翚《早行》
这些诗,各有特色。温庭筠的一首尤有名。其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沈德潜曾说“早行名句,尽此一联”,不为无据。鸡呀,月呀,店呀,桥呀,霜呀,许多早行诗都写到了,却写得比较分散;而这一联,却作了典型的概括,又有景有情,有声有色。刘驾的一首以“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发端,很精彩。齐己也写到梦。苏轼则用了刘驾的首句,而继之以“不知朝日升”,以见“梦”之沉酣;“乱山横翠嶂,落月淡孤灯”,那自然是“梦”醒之后看到的。
现在再看陈与义的《早行》。
头一句,不说“鸡唱”,不说“晨起”,不说“开门”,不说“整车”或“动征铎”,而主人公已在旅途行进,“行”得特别“早”。“行”得特别“早”,既不是用“未五更”之类的抽象语言说出来的,又不是用“流萤”、“栖禽”、“渔灯”、“戍火”、“残月”之类的客观景物烘托出来的,而是通过主人公的感觉准确地表现出来的。“露侵驼褐晓寒轻”中的“驼褐”,是一种用兽毛(不一定是驼毛)制成的上衣,露水不易湿透;看来是主人公为了防露特意穿上的,其上路之早可见。出发之时还没有露,穿“驼褐”是为了防露;而如今呢,“露侵驼褐”,以至于使他感到“晓寒”了!那么他已经“行”了很久,也是不言而喻的。
“晓寒”的“晓”指天亮。但在这里,它作为“寒”的定语,不一定专指天亮。黎明前后的那一段时间比较“寒”,可笼统地称为“晓寒”。当主人公因露水侵透驼褐而感到寒凉的时候,还没有天亮,看下句自明。
第二句,诗人不写“月”而写“星斗”。“星斗阑干分外明”,这是颇有特征性的景象。“阑干”,纵横貌。古人往往用“阑干”形容星斗,如“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之类。月明则星稀,因为星光为月光所掩。“星斗阑干”,而且“分外明”,说明这是阴历月终(即所谓“晦日”)的夜晚,压根儿没有月。此其一。第一句写到“露侵驼褐”;露,那是在下半夜晴朗无风的情况下才有的。晴朗无风而没有月,“星斗”自然就“阑干”、就“明”,其写景之确切、细致,也值得肯定。此其二。更重要的还在于写“明”是为了写“暗”。人们常讲到“黎明之前的黑暗”。在“黎明之前的黑暗”还未出现之时,满天星斗是“明”的,但那只是一般的“明”,只是由于无月才显得“明”。在“黎明之前的黑暗”出现以后,由于地面的景物比以前“分外”暗,所以天上的星斗也就被反衬得“分外”明。
反衬这种表现手法是诗人们常用的,但通常是把衬托的双方同时写出。如“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杜甫《春夜喜雨》),“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王安石失题断句)之类,望而知是以“明”反衬“暗”、以“绿”反衬“红”。至于杜甫《春望》的首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司马光《续诗话》所指出:“‘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作为大唐帝国京城的长安而“草木深”,其人迹稀少可知。这与杜甫《别唐十五》中的“萧条四海内,人少豺虎多”实际是一回事,所不同的只是写了相互衬托的一个方面,而“人少”这另一方面,则是“象外之象”,需要读者通过想像加以再现。“星斗阑干分外明”亦复如此,诗人只写了“明”的一个方面,但细心的读者会从这一方面想像出与之反衬的另一方面:“暗”。如果已经天亮、乃至大亮,星斗就不再“阑干”,也不再“明”,更不可能“分外明”了。
第三句“寂寞小桥和梦过”,可以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前引诸诗中刘伯郇的“残月半桥霜”、温庭筠的“人迹板桥霜”、唐求的“半桥残月明”,都以桥上霜月,烘托出行之“早”。此句仅于“小桥”前加“寂寞”一词,而“早”意全出。怎见得?“小桥”乃行人所必经,天亮之后,熙来攘往,其喧闹甚于他处。而今却如此“寂寞”,不正说明诗中主人公是最“早”经过此桥的行人吗?前引诸诗中齐己的“犹带梦魂行”,刘驾、苏轼的“马上续残梦”,都以睡意尚浓、旅途作梦来暗示出行之“早。此句也写梦,却与“寂寞小桥”结合,构成了更其独特、更其丰满的意象,令人玩索不尽。
赶路而作梦,一般不可能是“徒步”。齐己的诗以“舟子相呼起”开头,表明“犹带梦魂行”实际是人在船上作梦,“行”的是船。刘驾、苏轼,则都说“马上续残梦”。独自骑马,一般也不敢放心地作梦。刘驾就明说“僮仆近我行”。苏轼呢,虽未明说,但他作此诗时正做凤翔通判,奉命至郿县一带“减决囚禁”,当然有人随从。明乎此,则“寂寞小桥”竟敢“和梦过”,其人在马上,而且有人为他牵马,不言可知。这样的分析如果合乎情理、不算穿凿的话,就让我们回到前面去,再看看第一句和第二句。
第一句不诉诸视觉,写早行之景;却诉诸触觉,写寒意袭人,这是耐人寻味的。联系第三句,这“味”也不难寻。过“小桥”还在做梦,说明主人公起得太“早”,觉未睡醒,一上马就迷糊过去了。及至感到有点儿“寒”,才耸耸肩,醒了过来,原来身上湿漉漉的;一摸,露水已侵透了“驼褐”。接下去,其心理活动是:“嗬!已经走了这么久,天快亮了吧!”然而凭感觉,是无法准确地判断是否天亮的,自然要借助视觉。睁眼一看,大地一片幽暗;抬头看天,不是“长河渐落晓星沉”(李商隐《常娥》),而是“星斗阑干分外明”,离天亮还远呢!于是又合上惺忪睡眼,进入梦乡。既进入梦乡,又怎么知道在过桥呢?就因为他骑着马。马蹄踏在桥板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意识到在过桥,于是略开睡眼,看见桥是个“小”桥,桥外是“稻”田,又朦朦胧胧,进入半睡眠状态。
第一句写触觉,第二句写视觉;三、四两句,则视觉、触觉、听觉并写。先听见蹄声响亮,才略开睡眼;“小”桥和“稻”田,当然是看见的。而“稻田深处草虫鸣”,则是“和梦”过“小桥”时听见的。正像从响亮的马蹄声意识到过“桥”一样,“草虫”的鸣声不在桥边、而在“稻田深处”,也是从听觉判断出来的。
诗人在这里也用了反衬手法。“寂寞小桥和梦过”,静中有动;“稻田深处草虫鸣”,寂中有声。四野无人,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孤寂的旅人“和梦”过桥,这静中之动更反衬出深夜的沉静。万籁俱寂,一切都在沉默,只有几个草虫儿的鸣叫传入迷离梦境,这寂中之声更反衬出大地的阒寂。正因为这样,诗人确切地用了“寂寞”一词。“寂寞”是一种感觉。它当然不是“小桥”的感觉,而是旅人“和梦”过小桥时的感觉。这感觉,是由视觉和听觉引起的。就视觉说,略开睡眼,看见桥上别无行人,田间亦无农夫,只有梦魂伴随着自己孤零零地过桥,就感到“寂寞”。《楚辞·远游》云:“野寂漠(寞)其无人。”“寂寞”所包含的一层意思,就是因身外“无人”而引起的孤独感。而“无人”,在这里又表现天色尚“早”,——比唐求所写的“渡头人已行”、刘驾所写的“溪边人已耕”当然“早”得多。就听觉说,既无人语,又无鸟叫,只有唧唧虫声在迷离梦境中时隐时现,就感到“寂寞”。陆机《文赋》云:“叩寂寞而求音。”“寂寞”所包含的又一层意思,就是因四周“无声”而引起的寂寥感。而“无声”,在这里也表现天色尚“早”,——比齐己所写的“鸟乱村林迥,人喧水栅横”当然“早”得多。
前引诸诗写“早行”过程,都写到天亮以后,客观景物的可见度越来越大,因而主要诉之于视觉,写景较多。“早霞稍霏霏”,“村店烟火动”,“枳花明驿墙”,“乱山横翠嶂”等等,都是有形有色、明晰可见的视觉形象。这首七绝写“早行”过程,却截止于天亮之前,而天上又没有月,地面上的景物,其可见度始终很有限。因此,只有“星斗阑干分外明”一句写视觉形象。“小桥”、“稻田”,虽然来自视觉,但这只是近景,又只看出“桥”是“小”桥、“田”是“稻”田而已;所以只提了一下,未作形象的描绘。其他,全诉诸触觉和听觉。这首诗的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表现在诗人通过主人公的触觉、视觉和听觉的交替与综合,描绘了一幅独特的“早行”(甚至可以说是“夜行”)图。读者通过“通感”与想像,主人公在马上摇晃,时醒时睡,时而睁眼看地,时而仰首看天,以及凉露湿衣、虫声入梦等一系列微妙的神态变化,都宛然在目;天上地下或明或暗、或喧或寂、或动或静的一切景物特征,也一一展现眼前。
温庭筠的诗,写的是“商山”早行,季节是早春;其景物描写,都切合特定的时和地。这首诗,从“小桥”、“稻田”和夜露之浓可以侵透“驼褐”看,其地大约是江南水乡;从夜露寒凉和草虫鸣叫看,其时大约是深秋。古人不是说“以虫鸣秋”吗?诗人围绕早行者的寂寞旅行,写出了江南水乡的一个虽然无月、却晴朗无风的深秋之夜的独特景色,其写景之切合特定的时和地而不流于一般化,也是颇费匠心的。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自号简斋,洛阳人,北宋徽宗时曾任太学博士。金兵南下,他避难南奔,经襄阳、湖南、广东、福建而抵达南宋的都城临安,累官参知政事。在南北宋之交,他要算最杰出的诗人。他的《简斋集》,在南宋已有胡稚的注本,这首《早行》七绝就在里面,似乎不存在真伪问题。南宋末期人韦居安著《梅磵诗话》(《读画斋丛书》本),在卷上引了一首诗,和这首《早行》诗只有两字之异:“露”作“雾”,“分”作“野”。作者呢,却说是李元膺。李元膺是北宋人,其活动时期,早于陈与义。一种较大的可能性是韦居安凭记忆引了陈与义的诗,却记错了作者,又记错了两个字。“雾”,当然可以侵透“驼褐”;但既然“雾”那么浓,又怎么能够看清“星斗阑干”呢?“星斗”即使“阑干”,其光芒毕竟是微弱的,又哪能透过浓“雾”,照得“野外”通“明”呢?有比较才有鉴别,把这只有两字之异的两首诗加以比较,更看出原作的艺术构思是多么精密!
张良臣《雪窗小集》(《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中有一首《晓行》诗(也选入《诗家鼎脔》):
千山万山星斗落,一声两声钟磬清。路入小桥和梦过,豆花深处草虫鸣。
张良臣的活动时代比较晚,他大约读陈与义的作品,很喜爱那首《早行》诗,也想作一首,却没有认真作,只来个“改头换面”。题目改《早行》为《晓行》,时间推后了,主人公自然不会因“露侵驼褐”而感到“寒”,所以丢掉了原作的第一句,从第二句上打主意。既然时间推后了,天“晓”才出“行”,那么还说“星斗阑干”就不合适,于是想出了“星斗落”;再加上“千山万山”,就有了第一句。“千山万山”中不可能没佛寺,天晓之时,寺里的和尚是要敲钟击磬的,这便作出了第二句。原作的三、四两句,看来是张良臣最羡慕的,各换两字,就据为己有,一篇诗算是作成了。然而那四个字的改换,不妨说是“点金成铁”。“入”字跟“过”字相碍,句法很别扭,此其一。“路入小桥”之后才进入梦境,还说“和梦过”,那“桥”就应该是数里长桥,不是“小”桥,此其二。天“晓”后才出“行”,还在“桥”上作梦,哪来的那么多瞌睡?此其三。至于“豆花深处”,乍看似乎比“稻田深处”色彩鲜明,但“豆花”开放在什么季节,这季节是否与“草虫鸣”合拍,也值得怀疑。
《梅磵诗话》所引的那一首、张良臣的这一首,和陈与义的《早行》诗相较,究竟孰优孰劣,自然还可以讨论;但从这里看出,陈与义的这首七绝,曾经是受到诗人们的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