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诗词·山寺》原文与赏析
菅原道真
古寺人踪绝,僧房插白云。
门当秋水见,钟逐晓风闻。
老腊高僧积,深苔小道分。
文殊何处在,归路趁香薰。
文学是人类精神升华的表征。中国唐代色彩纷呈,曼衍起伏的诗风,伴随着政治的辐射,吹皱了日本岛国文化的一池春水。菅原道真应运而生,卓然而成汉诗名家。
《山寺》是菅原道真《晚秋二十咏》中的一篇。作者自序云: “九月二十六日,随阿州(阿波,今德岛县)平刺史到河西之小庄,数杯之后,清谈之间,令多进士题二十事。于时日回西山,归期渐至,含毫咏之,文不加点,不避声病,不守格律,但恐世人嘲弄斯文,恐之思之,才之拙也。”序中虽颇多自谦之词,但行间字里明明宣告着这并非 “避声病”、“守格律”的强作 “斯文”,而是借景言志的抒情之作。《山寺》一诗,以山寺景物为依托,渗入缈缈禅机,抒了了作者意在白云秋水之际,乐染佛地众香的审美情趣。
诗式五律。首联,写山寺建筑位置及形式。它建于 “人踪绝” 的深山,保等清寂;“僧房”居高而造直入白云,何待同妙! 刚一起笔,一股清寂孤高之气便从腕底油然而生。
颔联,状山寺周围景致。门前可见一带秋水,晓内传来阵阵钟声,好一个清净、宁静的佛门香界!景清而心淡,作者内心之皎洁明朗契入幽玄。人情与秋水、晨钟相共鸣。
颈联,写步入山寺所见。僧厨内干菜堆积,小路旁深苔遍布。寺僧生活清淡寒苦之状可见。作者在此不着它物,竟能亲履深苔、咏吟老腊,分明是因情而感物,志趣所在,心向往之之故。
尾联,以“归路趁香薰”一句作结。写作者在观山寺建筑之清高、感山寺环境之清净、察众僧生活之清淡之后,自然而然地想去拜谒这山寺中之高僧,然而,拜谒与否只字未提,便戛然收尾,令读者回味。既然从山寺归来犹染香气,那么,作者对佛界的景仰,访山寺后恬淡洒脱与轻松愉快,尽皆从容溢于笔端了。
本诗虽以山寺为描写对象,但却蕴含着作者对佛教的强烈的关注与崇仰。
佛教诞生于公无前五世纪的印度,约在公元一世纪传入中国而中国化。于六世纪中叶经朝鲜渡海抵日,在日本形成了比在中国更大更持久的影响。到平安朝时代(794—1184),日本由天皇国家转为贵族国家,佛教得到朝廷支持,被标榜为“镇护国家”之法。天台、真言二宗相继而起。天台宗经传法大师最澄传入日本后,与密、禅二宗混合而成“台密”,主张“一尘一心,即一切生佛之心性”。真言宗由弘法大师空海传入,主张心色如一,理智如一,我身他身既涉佛身,凡圣不二,众生即佛。这两宗在平安时期极盛,而且将寺院大都建在都城北部的山林之中。在寺内外活动的僧人与日俱增。耽于享乐的贵族们或对无止境的物欲感到烦恼,或对现世荣华感到失望与不满,于是,“厌离秽土,欣求净土”之心生,而谋求来世极乐、欲外馨香之望盛。菅原道真(845—903)正生逢此时,他曾官至右大臣兼右近卫大臣之高位,以后却一直遭谗降职。仕途忧患,宦海沉浮,引起他对佛界的向往。这应该说是很自然的事,是时代的政治辐射与个人的坎坷经历使然。
另一方面,政治、哲学与文化从来就是互相影响的。当初,佛教传入中国,就对文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僧徒文士往返,诗人禅客交游,这些都是史不绝书。仅窥斑于唐,王维于《维摩诘经》中取名定字,李白传“金栗如来”之句,杜甫有“白首重闻止观经”之咏,更有白居易反思自己”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并有“相搅相淘无歇日,会教山海一时平”之悟。这一切,无不伴随着佛教的灵光辐射到当时日本汉诗中来。平安时期,几代天皇都崇尚汉文,喜欢汉诗,唐代诗歌成了日本汉诗创作的典范。菅原道真尤其尊崇白居易,并以白诗为宗。试将《山寺》与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相较,便可见其中端倪:
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喜悟春在佛门,营原道真便欣证香薰山寺。可谓灵犀一点,隔海相通了。无怪乎程千帆评道:“萧散似张文昌,张今体诗亦白派也。”孙望评道:“意在白云秋水之际,菅右相情趣于此可知。”
《山寺》一诗,寓情于景,情景相即。山寺的清寂、清高、清静、清净、清苦、清淡,正欲与人世的喧嚣、卑俗、纷乱、沉浮、侈靡、浮华相映衬,而寓作者“厌离秽土、欣求净土”之情。将真象物与真情感揉合为一。当山寺之景物与作者之情感要交接之际,或以情感物,物以情游;或以物动情,情随物转。通篇情景交融,心物合会,景即为情,物即为心,达到了王国维所论“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之境界。那人踪绝的古寺、插白云的僧房、当门见的秋水、逐钟闻的晓风,兼有那高僧所积老腊、小道士分深苔,这一切正是作者内心所向往的精神的憩园。大有“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感慨,情不自禁呼出 “文殊何处在?”迫不及待欲求超脱红尘之佛法了。即使在归途,仍染看满身山寺馨香。这其实正是作者自心豁然开朗,眼前云翳散尽的悟后欣悦。
《山寺》 一诗,具有浑然天成的诗的韵味,也具有直觉顿悟的禅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