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
白头不是折腰具,桐帽棕鞋称老夫。
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
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
昨来杜鹃劝归去,更待把酒听提壶。
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
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
社瓮可漉溪可渔,更问黄鸡肥与癯。
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
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
这首诗大约作于元祐三年(1088)。题中所称“王宣义”,即苏轼的叔丈人王淮,字庆源。王庆源曾作洪雅主簿、雅州户曹参军,后辞官归里,有书致苏轼求红带。苏轼因之作《遗王庆源诗》。山谷的这首诗即步《遗王庆源诗》之韵而作。任渊注此诗作《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
虽然是步韵之作,但山谷并没有随意敷衍成篇。七言二十句,笔墨淋漓,曲折多姿,将一个耿介傲岸之士写得栩栩如生。
前八句从“身外之物”落墨,通过对他的家境、服饰及外貌的描绘,渐次烘托出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
开头两句“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连用两个典故。前句用司马相如事:“家居徒四壁立”;后句用汉末李衡事。李衡为丹阳太守时,派人在武陵龙阳洲上作宅,种柑千株,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山谷将这两个典故信手拈来,写王庆源的家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典故虽然都是用来表现人物的清贫淡泊,但在意义上并不重复。前一个典故,是指他辞官归里后,栖身之所唯有四壁颓然而立;后一个典故则补叙他当官时清廉自守,无意置产,点明他归里后生计维艰的原因。两句之间,由“果”及“因”,层次分明;由表及里,显出人物的清高之节。从这里可以看出山谷用典的精细。
接下去的“白头不是折腰具”,用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辞官归隐之典,紧承首句归来“但见四立壁”之意,章法缜密;同时又以“白头”引出下文,转入对人物服饰、外形的描述,承转自然。“白头”而不“折腰”,明白写出人物的傲世之情,随后又补上“桐帽棕鞋称老夫”一句,更见其不衫不履不头巾的狂放独行之态。接着,又用“沧江鸥鹭”来比喻其人的心性,用“阴壑虎豹”的牙须来形容其人长相的清奇。“鸥鹭”一句暗用了《列子·黄帝篇》中“鸥鹭忘机”的典故,写出其人性情的自然闲适。
至此,一个风神潇洒、仪态威严的银须老者形象已经勾画出来了。然而,诗人又运纡回之笔,再次从服饰上点染:“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据《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归成都时,“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鷞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而“初服”一词出自《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在“鹔鷞”句中用这两个典故,一是将其人比作司马相如,再次呼应首句;二是赞美其隐退而修高洁之志。“猩血染带”句暗点苏轼寄红带之意。值得注意的是,“鹔鷞”是传说中的西方神鸟,而古人又认为“猩血”染物,“色鲜不黯”,均是神奇之物。山谷显然是借写物之罕见而叹其人之难得。
开头这八句虽然都是刻画其人的形象,但前四句言朴意质;后四句却采用比喻、夸张手法,还带一点奇幻色彩。如此行笔,更见出山谷对其人的推崇、向往之情。
试想,如此一个心胸闲散、傲骨铮铮的人物,怎能混迹于官场中呢?诗人用“昨来杜鹃劝归去”一句,将往事便捷利落地一笔带过,七字之中运用了杜鹃啼血唤归及陶渊明赋《归去来》的典故,包含着其人出仕、辞官、归隐的生活经历,可谓言简意赅。接着写道:“更待把酒听提壶”,开出一派新气象:如今归隐山林,把酒独酌,静听鸟儿啼鸣,何其悠然自在!在这短短的两句中,显示了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和调动时空的魄力。本来前八句是叙归里后的情景,而一句“昨来”,将人忽地引向过去;紧接着一句“更待”,又将人的视线牵向现实,一挽一纵,收束前意,开启下文。运笔遒劲自如,大有动荡开合的气势。
从诗势上看,这十句之间可称得上一波三折。开头两句中,一个“但有”,一个“初无”,一往一复,已是笔底波澜。而且这两句起势突兀,有开门见山之妙,随后笔锋一提,另开一端,跌宕之间,自见波折。前四句采用散体句式,后四句却对仗工整,音节铿锵,形成由缓而疾的流动之势。“昨来”二句却又猛地顿住,闪出悠扬之韵。
接续上文的闲淡语,又作轻快语:“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天上二老”指当时主持朝政的旧党领袖文彦博、吕公著。 山谷虽然称赞王安石是“一世之伟人也”(《跋王荆公禅简》),但在政治上是属于旧党一派的。元祐初年,旧党东山再起,力废新法,山谷也在这一时期主持编写《神宗实录》。这是他一生中政治上最为得意的时期。因此他宽慰王庆源说:当今人材济济,文、吕二公主持朝政,尽可归隐于林泉之间。
下面六句尽情描绘归隐的情趣。“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写家居清寒,而自得其乐。“妇无”句,用晋人韩伯少时贫困、其母为之缝制寒衣,只能先作“襦”(短夹袄)而无法作“複裈”(能套棉絮的夹裤)的典故。这两句造句古拙而有野趣。“社瓮”二句写他渔樵山林之乐。前一句“社瓮可漉溪可渔”,两个“可”字,写足了心满意足之态;后一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中的“黄鸡啄黍秋正肥”句。李白此句是叙事,而山谷着一“问”字,则见出其人的洒脱神情,野趣横生。“林间”二句,更是神来之笔。山谷写其人携酒独游、醉卧林间,朦胧中仿佛听到“追呼”之声,醒来方知是伐木喧噪。言语之间,使人意会到,隐居林下,官场的争斗、尘世的喧嚣都远远退去了,回忆往事,竟然像是一场梦。这两句出语闲淡、情致悠远,似有无限感慨。
最后,作惊叹之语:“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万钉宝带,意味着高官厚禄,其人并不爱慕。“黄垆”即黄泉之土,《列子·杨朱篇》曰:“馀名岂足润枯骨”,山谷稍加点化。言外之意是,能像这样啸傲于林泉之下,便足以快慰平生,功名富贵有什么用呢?末句“安能”一问,令人起无穷之思。
这首诗很有特点。首先是擅长用典。山谷素来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而要显示学问,很重要的一个方法就是用典。这首诗几乎句句用典,有的寄意颇深。但由于山谷精于选择、提炼、点化,读起来还是流畅自然。像“四立壁”、“折腰”、“鸥鹭”等,均有炼意传神之妙。其次,此诗虽用典颇多,但又时见古拙之语,如“桐帽棕鞋称老夫”、“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等,使通篇笔墨典重而不失其灵动,具有雅俗妙合之趣。从音律上看,全篇一韵到底,音节安闲和平,颇有雍容气度。山谷为了弥补一韵到底而造成的平板之失,在二十句中夹入四句对仗工整的诗句,以句式的变化来协调音节。
不过,能在章法严谨中见错综变化之妙,是这篇七言古诗使人传诵不绝的主要原因。全章以其人归故里开篇,处处照应此意,将林泉之士的心性气格写得神完气足。而苏轼寄红带之旨,也在诗中以“猩血染带邻翁无”、“万钉围腰莫爱渠”暗暗点出,写人写事,照应得很巧妙。通篇笔墨纵横,情思曲折而跌宕,放得开、收得拢,开合自然,全不费力,没有深厚的艺术功力是很难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