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璿玉致美^〔2〕，不为池隍之宝^〔3〕;桂椒信芳^〔4〕，而非园林之实。岂其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5〕。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6〕;随踵而立者^〔7〕，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8〕，夷皓之峻节^〔9〕，故已父老尧禹^〔10〕，锱铢周汉^〔11〕;而绵世浸远^〔12〕，光灵不属^〔13〕，至使菁华隐没^〔14〕，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15〕，人自为量^〔16〕，而首路同尘^〔17〕，辍涂殊轨者多矣^〔18〕。岂所以昭末景、泛馀波^〔19〕!

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20〕，南岳之幽居者也^〔21〕，弱不好弄^〔22〕，长实素心^〔23〕，学非称师^〔24〕，文取指达^〔25〕。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26〕，藜菽不给^〔27〕。母老子幼，就养勤匮^〔28〕。远惟田生致亲之议^〔29〕，追悟毛子捧檄之怀^〔30〕。初辞州府三命^〔31〕，后为彭泽令^〔32〕。道不偶物^〔33〕，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34〕，结志区外^〔35〕，定迹深栖^〔36〕，于是乎远。灌畦鬻蔬^〔37〕，为供鱼菽之祭^〔38〕;织纬萧^〔39〕，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40〕，简弃烦促^〔41〕，就成省旷^〔42〕。殆所谓国爵屏贵^〔43〕，家人忘贫者与^〔44〕?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45〕，元嘉四年月日^〔46〕，卒于寻阳县之某里^〔47〕。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48〕，呜呼淑贞^〔49〕。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50〕，苟允德义^〔51〕，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52〕，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53〕，无愆前志^〔54〕。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55〕，人固介立^〔56〕，岂伊时遘^〔57〕，曷云世及^〔58〕?嗟乎若士^〔59〕，望古遥集。韬此洪族^〔60〕，蔑彼名级^〔61〕。睦亲之行，至自非敦^〔62〕;然诺之信^〔63〕，重于布言^〔64〕。廉深简絜^〔65〕，贞夷粹温^〔66〕，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67〕，诡时则异^〔68〕，有一于此，两非默置^〔69〕。岂若夫子，因心违事^〔70〕，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71〕，州壤推风^〔72〕。孝惟义养^〔73〕，道必怀邦^〔74〕。人之秉彝^〔75〕，不隘不恭^〔76〕。爵同下士，禄等上农^〔77〕。度量难钧^〔78〕，进退可限^〔79〕。长卿弃官^〔80〕。稚宾自免^〔81〕。子之悟之，何悟之辩^〔82〕?赋诗归来^〔83〕，高蹈独善^〔84〕。亦既超旷，无适非心^〔85〕。汲流旧^〔86〕，葺宇家林^〔87〕。晨烟暮蔼，春煦秋阴。陈书辍卷^〔88〕，置酒弦琴^〔89〕。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90〕，子然其命^〔91〕。隐约就闲^〔92〕，迁延辞聘^〔93〕。非直也明^〔94〕，是惟道性^〔95〕。纠缠斡流^〔96〕，冥漠报施^〔97〕。孰云与仁?^〔98〕实疑明智。谓天盖高^〔99〕，胡愆斯义^〔100〕?履信曷凭?思顺何置^〔101〕?年在中身^〔102〕，疚维痁疾^〔103〕。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104〕。愫幽告终^〔105〕，怀和长毕。

呜呼哀哉!敬述靖节，式尊遗占^〔106〕。存不愿丰，没无求赡^〔107〕。省讣却赙^〔108〕，轻哀薄敛。遭壤以穿^〔109〕，旋葬而窆^〔110〕。呜呼哀哉!深心追往，远情逐化^〔111〕。自尔介居^〔112〕，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113〕。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114〕。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115〕，布在前载^〔116〕。取鉴不远，吾规子佩^〔117〕。尔实愀然^〔118〕，中言而发^〔119〕，违众速尤^〔120〕，迕风先蹙^〔121〕。身才非实^〔122〕，荣声有歇。睿音永矣^〔123〕，谁箴余阙^〔124〕?呜呼哀哉!仁焉而终，智焉而毙^〔125〕。黔娄既没^〔126〕，展禽亦逝^〔127〕。其在先生，同尘往世^〔128〕。旌此靖节^〔129〕，加彼康惠^〔130〕。呜呼哀哉!

【注　释】

〔1〕陶征士：指陶渊明。　诔(lěi)：哀悼文的一种，主要罗列死者的生平德行和事迹。

〔2〕璇(xuán)玉：美玉。　致美：极美。

〔3〕池隍：护城河。

〔4〕桂椒：两种做香料的植物。

〔5〕殊性：特殊的习性。

〔6〕藉：凭借。

〔7〕踵：脚后跟。

〔8〕巢高：巢，巢父，相传为尧时的隐士;高，伯成子高，相传为禹时的隐士。　抗行：高尚的品行。

〔9〕夷皓：指伯夷和商山四皓。商山四皓，指秦末的四个隐士，即夏黄公、里、绮里季、东园公四人。　峻节：高峻的节操。

〔10〕父老尧禹：即以尧禹为父老。父老，此指普通老百姓。

〔11〕锱铢周汉：即轻视周朝、汉朝之意。　锱铢：古代的两种重量单位，二十铢为一两，六铢为一锱。此处有轻视的意思。

〔12〕绵世浸远：近代渐远。　绵，连绵。　浸，渐。

〔13〕光灵不属：光灵，比喻盛德。　不属，不连接。指后继无人。

〔14〕菁华：精粹。此指隐士们的高尚节操。

〔15〕作者：指隐士。

〔16〕量：限度。

〔17〕首路：出发上路。

〔18〕辍途：半途而废。　殊轨：走不同的道路，即分道扬镳之意。

〔19〕昭、泛：此处是发扬光大之意。　末景、余波：比喻前代隐士的高风亮节。

〔20〕寻阳：郡名，治在今九江西南。

〔21〕南岳：此指庐山，在陶渊明家乡之南。陶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正谓此山。

〔22〕弱：幼年。　弄：嬉戏。

〔23〕长：年长。　素心：襟怀淳朴。

〔24〕称师：标榜师法。

〔25〕指：宗指。

〔26〕井臼弗任：身体难以承受汲水、舂米此类的操劳。　井臼，指汲水和舂米。

〔27〕藜：一种野菜。　菽：豆子。

〔28〕就养：指奉养父母。　勤：劳。　匮：竭。

〔29〕惟：思。　田生：指田过，战国时齐国人。齐宣王曾问田过：君与父谁重：田过回答：父比君重，因为事君为了得爵禄，爵禄是为了养亲。　致亲：尽心赡养父母。

〔30〕毛子：指毛义。东汉人。母亲在时，得到官府征召，他高兴地应征，等母亲死后，他便不再出仕了。　檄：政府征召的文书。

〔31〕三命：指多次征召。

〔32〕彭泽：县名，在今江西九江地区。

〔33〕道：指陶渊明的品德操守。　偶物：与世俗相和谐。

〔34〕解体：此处是摆脱之意。　世纷：世俗的纷扰。

〔35〕结志：坚定志向。　区外：人世之外。

〔36〕定迹深栖：隐居山林，远离人世。

〔37〕鬻(yù)：卖。

〔38〕供：充，用做。　鱼菽之祭：用鱼与豆祭祀祖先，简单粗略，以表其意。此乃贫寒之家的祭品。

〔39〕(qù)：鞋头上一种钩形的东西，可以穿系鞋带。　纬萧：把蒿草编织成席箔。

〔40〕酒德：晋刘伶著有《酒德颂》，以饮酒为德，后遂以酒德指饮酒的品德。

〔41〕简：省略。　烦促：世俗的纠缠与狭窄心胸。

〔42〕就成：成就。　省旷：简约旷达。

〔43〕国爵屏贵：抛弃富贵荣华与国家爵仕。　屏：抛弃。

〔44〕家人忘贫：有修养的人，能使家人忘掉贫穷。

〔45〕春秋：指年岁。　若干：一作“六十有三”。

〔46〕元嘉四年：元嘉，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

〔47〕某里：一作“柴桑里”。

〔48〕冥默福应：即福应冥默，指天道不明。　冥，渺茫、黑暗。　默，沉默，没有反映。　福应，谓行善得福，是天对人的报应。

〔49〕淑贞：淑，善;贞，正。

〔50〕谥：古帝王、贵族、大臣、士大夫，依其生前事迹给予称号。

〔51〕充：确实符合。

〔52〕令终：善终。

〔53〕谥典：指谥法条文。《谥法》曰“宽乐令终曰‘靖’，好廉自克曰‘节’”。

〔54〕愆：违背。　前志：前人书志，指《谥法》。

〔55〕尚：崇尚。　孤生：独立而生。

〔56〕固：固守，坚持。　介立：耿直独立。

〔57〕时遘：随时遇到。

〔58〕曷：同“何”。　世及：代代都有。

〔59〕士：指陶渊明。

〔60〕韬：隐藏不露，不炫耀。　洪族：大族。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曾做过大司马。

〔61〕蔑：蔑视。　名级：指贵族阶层。

〔62〕敦：勉力，勉强。

〔63〕然诺：履行诺言。

〔64〕布言：指季布之言。　季布：汉初大臣，以信义闻名关中，当时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诺”的谚语。

〔65〕廉：方正。絜：同“洁”。

〔66〕贞：正。　夷：平。　粹：纯而不杂。　温：和。

〔67〕依世：牵就世俗。　尚同：与旁人苟同。

〔68〕诡时：违背时俗。

〔69〕默置：默然置之，指对一切事物保持一种超然态度。

〔70〕因心：顺从自己的本愿。　违章：委弃世事。

〔71〕世霸：当时的霸者，指当权的大官。　虚礼：指对陶渊明虚心以礼相待。

〔72〕州壤：指州县地方。　推风：推崇陶渊明的高风亮节。

〔73〕义养：合乎礼义奉养父母。

〔74〕怀邦：怀念自己的家乡。

〔75〕人：指陶渊明。　秉彝：即指秉性。

〔76〕隘：指疾恶过甚，不能容人。　不恭：指对人态度恶劣。

〔77〕以上二句言陶渊明位卑禄薄。

〔78〕度量难均：指度量宏大，不易测量。

〔79〕进退：出仕和隐居。　限：指有操守。

〔80〕长卿：指司马相如，汉代著名赋家，字长卿。曾因病辞官。

〔81〕稚宾：指邭相，汉代人，字稚宾，屡次因病辞官。

〔82〕辩：同“辨”，指对上述道理懂得非常清楚。

〔83〕诗：一作“辞”。　归来：指《归去来辞》。

〔84〕高蹈：归隐田园。　独善：即“独善其身”的略语。

〔85〕以上二句言，心胸已旷达，无往不随心，即随处感到舒畅。　适：往。

〔86〕汲流：汲水。　旧：往日游历的山丘。

〔87〕葺宇：修理房屋。　家林：家乡的林园。

〔88〕辍：通“掇”，拾取，此处为打开之意。

〔89〕弦琴：弹琴。

〔90〕否：恶，讨厌，有不堪忍受之意。

〔91〕然：安于。

〔92〕隐约：穷困。

〔93〕迁延：退避。

〔94〕非直：不只，不仅。

〔95〕道性：此处指有道德、有修养的一种品性。

〔96〕纠(mò)：原指三股线拧成的绳子，此处当“缠绕”解。　斡(wò)流：旋转流动。

〔97〕冥漠：渺茫。　报施：谓“上天”给予人“报应”。

〔98〕孰：谁。　与：赞许。　仁：指仁人。

〔99〕此句语出《诗经·小雅·正月》，其中云：“谓天盖高，不敢不跔。”

〔100〕胡：何，为什么。　諐(qiān)：违反。　斯义：指天道与仁的道理。

〔101〕此二句针对《周易》而言，《周易·系辞》上：“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乎思顺。”　履：履行。

〔102〕中身：指五十岁上下。

〔103〕疢(chèn)：伤风感冒一类的热病。　痁(shàn)虐疾。

〔104〕恤：顾。

〔105〕傃(sù)幽：走向死亡。

〔106〕式：发语词。　尊：同“遵”。遗占：遗嘱。　占：口述的话。

〔107〕赡：丰足。

〔108〕讣告：告丧的信。　赙(fù)：送丧的礼物。

〔109〕遭壤：随便找一块地方。　穿：指挖坟穴。

〔110〕旋：立刻。　(biǎn)：埋葬。

〔111〕化：变化，此处指死去的人。

〔112〕介居：独居，隐居。

〔113〕接阎：指居住相近。　阎，闾里。

〔114〕诲：教诲，此处指陶渊明劝颜延之的话。

〔115〕哲人：指才能见识超群的人。　卷：退隐。　舒：仕进。

〔116〕前载：指前人的记载。

〔117〕规：规劝。　子：指颜延之。　佩：佩戴，引申为牢记之意。

〔118〕愀然：忧虑的样子。

〔119〕中言：指肺腑之言。

〔120〕违众：与众人相违背。　速尤：加快怨恨的到来。

〔121〕迁风：逆风。　蹙(jué)：倒下。此指被摧折。

〔122〕身才：指人的自身和聪明才智。　实：坚实可靠。

〔123〕睿：明哲的言论。　永：此指永别。

〔124〕箴：规劝。　阙：过失。

〔125〕以上二句慨叹自古仁智圣贤之人，均不免于一死。

〔126〕黔娄：春秋时高士，死后其妻谥其为“康”。

〔127〕展禽：春秋时鲁国大夫，品行高尚，封邑名“柳下”，谥为“惠”，故亦称其为“柳下惠”。

〔128〕此句言陶渊明与古代贤士同道。

〔129〕旌：表彰。

〔130〕加：超过。

【赏　析】

颜延之与陶渊明为忘年之交。陶渊明长颜延之十九岁。颜延之任始安太守时，路经浔阳，常在陶渊明家饮酒、谈论，相知甚深。所以在陶渊明死后，颜延之满怀感情，写下了本文。此文以四言韵语写成，哀声发自肺腑，深情注之笔端。全文情感真挚，气格高迈，虽用骈体行文，却能摒除虚夸谀美之风，写出了陶渊明独特的精神风貌，所以历来被推崇为诔文中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