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首诗以对歌形式描述了诗人的贬谪生涯及遇赦后又遭排挤的不幸。蕴含抑郁不平之气,情苦声酸,语言亦朴亦奇,笔力雄杰。是韩愈的代表作之一。
在政局不稳,逐渐衰落的中唐,韩愈是一个颇想有所作为的人,但他一生在政治方面并不得意,时沉时浮。这首诗写作于永贞元年(805)的中秋之夜,正是韩愈被贬到南方时。贞元十九年(803)韩愈因直谏,为民请命得罪权贵,贬岭南。永贞元年宪宗大赦天下,韩愈和同时被贬的张署都到郴州待命。他们本期望回到长安有所作为,结果却得到去江陵的任命,他们愤懑失望。中秋之夜,二人饮酒赋诗以吐心中块垒。
全诗由三部分组成,先写自然景色,再写张署的歌,这是诗的主体,写出二人的逆境、痛苦遭遇、艰难的生活、希望和失望。最后是韩愈的劝慰。
诗从描绘中秋月色开始,“纤云”已从四面八方卷藏起来,夜空如洗,月光借着微风把它的清辉送到宇宙天地各个角落。这时,沙岸平寂、河水无声,鱼鸟也都安静下来,一切笼照在静谧柔和的月色里。这团圆佳节的月光,怎能不勾起远离家乡、倍受打击的人们的思乡之绪、孤寂之感、忧愤之情呢?看到同时被贬谪被流放的人都已踏上回京城的道路,又怎能不倍感不能回归的痛苦呢?月色的描写反衬出严酷的现实,痛苦的感情,造成强烈的反差的效果。
诗的中心部分是张署的歌辞,是作者根据张署的谈话及所吟诵的诗概括的。题目是赠给张署的诗,内容记述对方的辞,这种写法很少,但充分说明张辞表达了诗人韩愈的心声。韩张本有长期的交往、深厚的友谊。在长安同任监察御使,由于同一个原因,同时被贬。韩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张被贬为郴州临武县令。初至贬所张署即赠诗给韩愈,诗中有“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之句。“九疑”、“苍梧”又被韩诗引用,可见他们遭遇之相似——思乡、怀京,度日如年的心情是一致的。两人对仕宦和人生的共同体验成为本诗的主体。他们经历了遭贬谪的艰苦历程:赴贬所经过洞庭湖,湖水浩淼无边。望见九疑山,山山相连,山山水水,不见家园,隔断了他们和中原的联系。险恶的水,幽暗的山,蛟龙出没,猩猿哀号,使中原客子深感陌生、惊怪、恐怖。经过九死一生来到贬所,人烟稀少、荒僻冷落、人地两生。他们只能默默地幽居,如同离群索居的逃犯,孤独寂寞且提心吊胆地生活,惟恐再遭不测。贬所自然条件恶劣,世情险恶。那里不仅是蛇蝎所居之地,还盛行以蛊毒害人,气候炎热潮湿,腥臊之气蒸腾薰染,疫病多发。这既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自然环境、生活环境的描写,也是当时诗人所处政治环境的象征。他们寄希望于朝廷召回录用。这个时候终于来到了。“昨者”以后一转,唐顺宗(圣)因病禅位,唐宪宗(嗣皇)继位,大赦天下,刺史衙前擂鼓颁布大赦令。一般犯人减免刑罚,被贬的(迁者)和被流放的(流者)也被召回,重新任命。宪宗准备进用夔和皋那样的贤臣,整顿清理朝廷上的大臣。这种形势下,韩愈等是可以顺利返回朝廷的。诗写到这里改变了苦涩抑郁的气氛,精神振奋,情绪热烈激荡,行文畅快。然而事情发生了逆转。刺使虽然申报了韩愈张署,但被湖南观察使压下,两人未能内调,只是改官江陵,韩愈任法曹参军,张署任功曹参军。仍留在偏远地区,担任行文(判)管事(司)的小官,地位卑微到可以让上司“捶楚”的地步。他们热切的盼望,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怎能不陷入更深刻的失望?回朝廷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张署歌辞最后发出了“天路幽险难追攀”的痛苦唉叹,这一句把所有的失望、痛苦、郁闷都凝结在一起了,表达出在严酷现实面前无可奈何的情感。
韩愈的歌辞虽然很少,但作为结尾却很精采。它缓和了悲苦的气氛,松弛了紧张的节奏,照应了开头。诗人痛感封建社会中个人命运的不可把握,他劝慰友人忘却人生的苦难。对月饮酒,愉悦人生。这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消极逃避,但也不失为自我宽慰了。
韩文如潮,这首诗也具有起伏跌宕,情绪节节上升,一潮高过一潮的特色。诗以静夜明月开始,后转入低潮,先有艰险遥远的道路,再有怪异惊人的动物,后有诡谲险恶的世情,诗人的苦难一步步加深。以后大赦令下,情绪陡转,接着写出畅快、欢欣的场面,而从“州家”句又转入低潮,情绪更为压抑,气氛更加低沉,至“天路幽险难追攀”痛苦绝望到顶点。结尾表面似解脱,实则以解脱语写无法解脱的苦闷,内心苦楚都在不言中,给人以深广无穷的回味。
全诗深沉厚重,用语下字有力,描写就实避虚,篇幅不长,容量极大,每节都有丰富的形象,各种事物纷呈,似乎给感情赋予了物质的力量,质实厚重,振撼人心。作者更以浅直之语写骇人现实,不避丑怪形象,不避通俗口语,形成与初唐盛唐绝然不同的风格,给人们留下极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