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吴熊和《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陆游《钗头凤》词,宋人笔记或以为感怀唐氏而作,后世且演为戏曲,播于人口。然细读其词,不能无疑。清吴骞已启其端。《拜经楼诗话》卷三:
陆放翁前室改适赵某事,载《后村诗话》及《齐东野语》,殆好事者因其诗词而傅会之。《野语》所叙岁月,先后尤多参错。且玩诗词中语意,陆或别有所属,未必曾为伉俪者。正如“玉阶蟋蟀闹清夜”四句本七律,明载《剑南集》,而《随隐漫录》剪去前四句,以为驿卒女题壁,放翁见之,随纳为妾云云。皆不足信。
嗣后许昂霄以为出于宋人傅会,谓:
世传放翁出其夫人唐氏,以《钗头凤》词为证,见《癸辛杂识》,疑亦小说家傅会,不足深信(《带经堂诗话》卷一八张宗楠附识引)。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三赞同上述二家之说,并以为《钗头凤》词与唐氏答词,“语极俚浅”,也是一个可疑之点。
陆游诗集《剑南诗稿》是编年的,其作诗之岁月一一可考。《放翁词》二卷虽经陆游手定,淳熙十六年(1189)还写过自序(《长短句序》),然编次无序,先后错杂,这对弄清《钗头凤》的年代背景来说,无异失去了最可靠的依据。但也不是无踪迹可寻。十年前,夏承焘先生指导我为陆游词编年,曾断《钗头凤》为蜀中词,盖作于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1173-1178)陆游寓居成都期间,与这时期的《真珠帘》、《风流子》等词性质相近,似亦为客中偶兴的冶游之作,实与唐氏无涉。
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
(一)陈鹄、周密两家之说多抵牾处
以《钗头凤》为沈园题壁词,出于陈鹄《耆旧续闻》及周密《齐东野语》。
《耆旧续闻》卷十:“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词从略)。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1151)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夫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齐东野语》卷一:“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词从略)。实绍兴乙亥(1155)岁也。”
辛未为绍兴二十一年(1151),乙亥为绍兴二十五年(1155),两说相距四年。
陆游曾于沈园题词,这在他晚年诗中多次提到。其词怀念相会于此的水边梅下的一位“美人”(《诗稿》卷七五《春游》第四:“沈家园里如花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美人”是否唐氏,姑且不论,但题壁的年月不是不可考的。《剑南诗稿》卷二五有《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小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诗,作于绍熙三年(1192)。《齐东野语》说是“实绍兴乙亥岁”,显然同陆游自述不合(《齐东野语》下文以陆游庆元己未(1199)诗置于绍熙壬子(1192)之前,尤为谬误,故为吴骞所讥)。
比较起来,《耆旧续闻》说的“辛未三月题”,与陆游自述倒较近,不过提前了一年。但《耆旧续闻》也有问题。《齐东野语》谓陆游春日出游,与唐氏相遇于沈园。“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这种偶然相遇是合乎情理的。《耆旧续闻》却谓唐氏后夫“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以沈园既为唐氏的家园,陆游则成了不避嫌疑的贸然专访了。在“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情况下(陆游已是有了三个儿子的人了),会有这种可能吗?
或以为《钗头凤》题词为陈鹄目击,不容置疑。可是别忘了,《耆旧续闻》系杂抄之书,所抄很多来历不明。清鲍廷博跋此书,谓哪些是陈鹄自述,哪些是录他人之文,“盖不可识别矣”。其卷二谓苏轼《贺新郎》(乳燕飞华屋)词中“榴花”为东坡妾名,词即为榴花而作;卷三记其友人曾亨仲遇女鬼事,都很荒诞。因此对它的记述,取谨慎态度是必要的。
(二)词意及词中时地同唐氏身份不合
《钗头凤》词沉痛哀感,但也有相当不庄重的地方。第一句“红酥手”,写女子的手如何细腻白嫩,意在以手写人。这种艳笔,不可能指封建时代的陆游用于一向爱慕敬重的妻子身上。古人写夫妻伉俪之情,未闻用这种笔墨的。《诗·卫风·硕人》以“手如柔荑”形容卫庄公夫人庄姜之美;杜甫《月夜》诗,以“清辉玉臂寒”悬想远在鄜州、月下凝望的妻子,还都比不上陆游这句“香艳”。若是在哀感之中,却首先这样着眼与着笔,这就不是笃于伉俪之情、懂得尊重和怜惜妻子的陆游了。
开头三句以手、酒、柳为韵,也不免令人想起当年流行的“凤州三出:手、酒、柳”这个俗谚。曾极《金陵百咏》有《凤州柳》一首,诗云:“蜀主函封遣使时,芳枝原自凤州移。柔荑(手)醽醁(酒)今安在?惟有青丝拂地垂(柳)。”注:“凤州柳,蜀主与江南结婚,求得其种。凤州出手、柳、酒。”见祝穆《方舆胜览》卷一四“凤州柳”条。彭乘《墨客挥犀》卷六:“陕西凤州伎女,虽不尽妖丽,然手皆白。州境内所生柳,翠色尤可爱,与他处不同。又公库多美酿,故世有‘三出’,谓‘手、柳、酒’也。”按绍兴四年吴玠为川陕宣抚副使,置司河池,即凤州。九月吴玠卒,以胡世将代之。十二年和议成,移宣抚司于利州。乾道五年王炎出任川陕宣抚使,移治于兴元。乾道八年王炎辟陆游为幕宾,陆游常往返于兴元、凤州之间。陆游诗中常见的大散关,就在凤州。《诗稿》卷七六有诗题云《顷岁从南郑屡往来兴、凤间,暇日追怀旧游,有赋》。因此,凤州是他屡到之地。这里是否暗用其事,当然不能肯定,但为什么竟如此巧合呢? 不过不管与这个俗谚有没有牵涉,围绕着“红酥手”所组成的“手、酒、柳”的情调气氛,总难说是庄重的吧。这同唐氏的身份怎么能调和呢?
难以解释的还有“满城春色宫墙柳”。沈园在会稽城南大禹迹寺旁,视野所及,怎么会出现宫墙?有人说:绍兴原是古代越国的都城,宋高宗时亦曾一度以此为行都,故有宫墙之称。这恐怕是很牵强的。别说越王宫存在于虚无之中;建炎三四年间,宋高宗赵构在金兀术渡江追逼下,一路逃难,曾以越州为临时驻跸之地,升越州为绍兴府,也称不上什么行都、行宫。说越州有宋时旧宫,是找不出根据的。
其实,打开陆游诗词,这个宫墙并不陌生了,就是他在成都时经常宴游的故蜀燕王宫。燕宫海棠最盛,号称“花海”,为成都第一。陆游是个有名的“海棠颠”(《诗稿》卷六《花时遍游家园》第一:“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妍。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每年海棠开时,其兴若狂,燕宫是他流连忘返的地方。当时燕宫已属张氏,固又称张园。且看陆游笔下燕宫花时盛况和他当时的情兴:
《诗稿》卷三《海棠》:“谁道名花独故宫。”自注:“谓故蜀燕王宫。”
又《驿舍见古屏风画海棠有感》:“成都二月海棠开,锦绣裹城迷巷陌。燕宫最盛号花海,霸国雄豪有遗迹。”
卷八《张园海棠》“西来始见海棠盛,成都第一推燕宫。”
卷一三《忽忽》:“列炬燕宫夜。”自注:“成都故蜀燕王宫,今属张氏,海棠为一城之冠。”
卷一四《琵琶》:“绣筵银烛燕宫夜,一饮千钟未足豪。”自注:“故蜀燕王宫,今为张氏海棠园。”
《渭南文集》卷四九《汉宫春》词:“燕宫海棠夜饮,花覆金船。如檐画烛,酒阑时百炬吹烟。”自注:“张园赏海棠作,园故蜀燕王宫也。”
卷五○《柳梢青》词:“锦里繁华,环宫故邸,迭萼奇花。俊?/strong>脱?争飞金勒,齐驻香车。何须幕障帏遮,宝杯浸,红云瑞霞。银烛光中,清歌声里,休恨天涯。”自注:“故蜀燕王宫海棠之盛,为天下第一,今属张氏。”
除了海棠,燕宫还特多参天的柳树。”《诗稿》卷六《花时遍游诸家园》其二:“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不到家。偏爱张园好风景,半天高柳卧溪花。”这岂不正是《钗头凤》词所写的“宫墙柳”吗?
陆游在成都,一面抗敌报国之志甚为强烈,一面也不免流连风月,纵情诗酒,有过一段裘马清狂的生活。“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宋史·陆游传》),就在这个时候,陆游词里有几首记录了他的这方面的生活侧影。因此,以燕宫为背景,感怀于此发生的一段情事,写出《钗头凤》这样柔情未已的词来,是完全可能的。
下阕“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些话,若安于唐氏身上,也成问题。“山盟”、“锦书”之类在宋词中已成滥俗,不见得有多少感情的重量,尤其是唐氏这时已经改嫁,再说她“心怀故夫,欲密通情意”,岂不太无顾忌了吗?这通常只能埋于心底,难以形之言辞的,现在不唯书之于词,尚能题之于壁,揄扬传播,将置唐氏于何等难堪的境地?爱护唐氏而礼教观念甚深的陆游,不会不顾及他生活的环境。
附带说一说,陆游沈园怀人诗总是和梅花联系在一起的。《诗稿》卷六五《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绝:“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都说到梅花,相逢的时令在春初,与《钗头凤》写的“桃花落,闲池阁”,时与景两者皆不合。
(三)《钗头凤》词调流行于蜀中,陆游是承蜀中新词体而作的
《钗头凤》调,本名《撷芳词》。《钗头凤》是陆游取原词“可怜孤如钗头凤”一语,而另立新名的。这个词调的流行地,就在成都。
《花草粹编》卷六引宋杨湜《古今词话》:“政和间,京师妓之姥曾嫁伶官,常入内教舞,传禁中《撷芳词》以教其妓,人皆爱其声,又爱其词,类唐人所作。张尚书帅成都,蜀中传此词,竞唱之;却于前段下添‘忆、忆、忆’三字,后段添‘得、得、得’三字。又名《摘红英》,殊失其意,不知禁中有撷芳园,故名《撷芳词》也。”词云:
风摇动。雨蒙茸。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香肌湿。记得年时,共伊曾摘。都如梦。何曾共。可怜孤如钗头凤。关山隔。晚云碧。燕儿来也,又无消息。
张尚书即张焘,政和八年进士,绍兴八年,权吏部尚书,以反对和议迕秦桧。绍兴十年(1140),以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在蜀四年,绍兴十三年九月予祠。陆游入蜀时,距张焘离蜀仅二十余年。
这里须注意的是,在张焘帅成都之前,这个词的上下阕末尾,没有三个叠字这一句。有三个叠字一句的,是为蜀中流行的新体(此调另有平韵两叠字为结句的,见吕渭老《圣求词》,调名《惜分钗》)。
用这种蜀中新体作此调的,有程垓与曾觌。程垓是眉山人,他的词名《折红英》:
桃花暖。杨花乱。可怜朱户春强半。长记忆。探芳日。笑凭郎肩,殢红偎碧。错、错、错! 春宵短。离肠断。泪痕长相东风满。凭清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
曾觌是宋孝宗的宠臣,他的词名《清商怨》:
华灯闹。银蟾照。万家罗幕香风透。金尊侧。花颜色。醉里人人,向人情极。惜、惜、惜! 春寒峭。腰肢小。鬓云斜亸蛾儿袅。清宵寂。香闺隔。好梦难寻,雨踪云迹。忆、忆、忆。
两词上下阕结句全同,显然是从蜀中新体变化而来的。“忆忆忆”这个叠字句是蜀中新体原有的,仅变下阕“得得得”为“惜惜惜”而已。这可能是当时的定格。
陆游的《钗头凤》在这一点上又打破了这种定格。它不但把忆、惜、得这种单字句的叠句抛弃了,还别出心裁地将“错莫”这个联绵字拆开来用于两处,作为两结,以加强表现因伤别而黯然失神的状态。这是陆游对《撷芳词》这个词调既有承袭又有创新的地方。
《钗头凤》一词既然承此调的蜀中新体而作,依常理说,自然作于蜀中的可能性大。对唐和北宋的旧有词调,只须依前人之词填作就行了。但像《撷芳词》这种蜀中新调。恐怕非亲自听到过不可。这个蜀中新调,陆游沈园题壁时是否已传至越州,恐怕是个很大的疑问。淳熙五年陆游至成都后,入耳的很多是当地的流行歌曲,既爱其声,又爱其词,就推动他写出这首《钗头凤》了。
明白了《钗头凤》这个调名的由来,也就可以知道它的含义。“可怜孤如钗头凤”,这就是说它是一只孤凤,词意强调的也是孤不成双的意思。这同当时“适南班士名某”的唐氏的身份又是不合的。
上举三点,算是对陈鹄、周密所述《钗头凤》词本事的质疑。陆游与唐氏的爱情悲剧,是封建礼教的迫害造成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并不可疑,但要说《钗头凤》是为唐氏而作,则诚多难通之处。《阳春白雪》卷三谓陆游纳驿卒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女赋《生查子》词;《齐东野语》卷一一谓陆游眷一蜀妓,携之东归,妓有《鹊桥仙》词,前人皆辟其妄。关于《钗头凤》的传说,正与此两事相类。至于定《钗头凤》为陆游客居成都时冶游之作,未敢必是,这里提出来,无非是以备讨论,希望还能找到更多的依据。
附记
陆游《钗头凤》作于蜀中,这里再举一个旁证。比陆游年辈稍晚的丘崈(1163-1209),于绍熙三年(1192)为四川制置使,绍熙四年(1193)擢焕章阁学士、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绍熙五年(1194)七月,宁宗即位,丘崈还朝(吴廷燮《南宋制抚年表》)。丘崈在成都凡两年余。《丘文定公词》一卷,有多首词作于蜀中,如《扑蝴蝶》“蜀中作”,《祝英台》“成都牡丹会”,《夜行船》“和成都王漕巽泽”、“怀越中”等。《浣溪沙》“迎春日作”一首,亦作于成都,就与陆游《钗头凤》词有关。
胜子幡儿袅鬓云。《钗头》绝唱旧曾闻。江城喜见又班春。拂拂和风初有信,欺梅残雪已无痕。只应笑语作春温。
旧俗立春前一日,州郡长官迎春于东郊。这首词就是迎春宴席上听成都歌妓重唱《钗头凤》而作的。称之为“钗头绝唱”,绝不是一般的词,只能是作于蜀中、声播远近的陆游名作。同时的词人,要么并无《钗头凤》调,要么称不上“绝唱”。全宋词中,就只有陆游这一首词有称“绝唱”资格,而且从地点、时间上讲,也完全相符。乾道六年(1170),陆游入蜀,淳熙五年(1178),陆游奉召还京,离开成都。丘崈这首《浣溪沙》词假定作于绍熙四年(或五年),上距陆游出蜀仅十四年(或十三年)。“旧人惟有何勘在,犹与殷勤唱《渭城》。”旧时唱过陆游《钗头凤》的歌妓,来到新任制置使丘崈筵前以旧曲侑酒,不是完全可能的吗?
陆游《渭南文集》卷一二《贺丘运使启》,有“早陪谈燕之余,误辱知音之异”语,两人早有相知之雅。《贺丘运使启》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就在丘崈入蜀前五年,时丘崈为两浙转运副使。《渭南文集》卷四一尚有《祭丘运使母夫人文》,谓“我登门阑,情均甥侄”。盖陆游与丘崈本有通家之谊。无怪乎丘崈云:“《钗头》绝唱旧曾闻”了。丘崈这首《浣溪沙》,可以说是对陆游《钗头凤》词最早的回应与反响,比之陈鹄《耆旧续闻》、周密《齐东野语》等书的记载,要早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