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伴云来》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②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③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④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⑤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⑥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⑦幽恨无人晤语。^⑧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⑨

【注释】 ①伴云来：本篇词调为《天香》，“伴云来”是作者根据文义改题的新名。亦自残宋本《东山词》卷上抄出。②络：网络(动词)。沉：使动用法，使……沉没。远照：远处落日的馀辉。逦迤：连续不断貌。③“蛩催”句：唐·郑愔《秋闺》：“机杼夜蛩催”。温庭筠《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寒蛩乍响催机杼。”蛩：蟋蟀。机，织机。杼，织梭。④砧：捣衣用的石板。杵：捣衣用的木杵。⑤“骎骎”句：南朝梁·萧子云《岁暮值庐赋》：“岁华云暮。”晋·陆机《叹逝赋》：“人冉冉而行暮。”《诗·小雅·四牡》：“载骤骎骎。”毛《传》：“骎骎，骤貌。”⑥酒狂：《汉书·盖宽饶传》载宽饶自谓：“我乃酒狂”。即喝多了酒便狂放不羁的人。“谓东君”句：南唐·成彦雄《杨柳枝》：“东君爱惜与先春。”“东君”：谓司春之神。⑦征骖：远行人所骑之马。客樯：客子所乘之舟。⑧无人晤语：《诗·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语。”此反用其意，谓无所恋之美人相伴。⑨旧游处：指往日所游之妓家。云、梦：用宋玉《高唐赋》典故，以巫山神女代指所恋之美人。

【译文】 远方，烟霭网络着横亘的树林，落日的馀辉沉没在群山之中，报时的钟鼓声迢递而至，宣告了弧耔的降临。夜晚，我在驿馆里住下来。烛光映着帘幕、窗棂，蟋蟀“促织、促织”地叫唤，象是和我一道因秋风寒露而愁苦。睡不着觉的思妇们，正在为远方的征人准备寒衣，捣衣的砧杵声你应我和。这砧杵声惊动了我——一个羁旅天涯、倦于游宦的客子，啊，岁月象骏马奔驰，又是一年行将结束!

相当年我豪饮狂放，颇以才华自负，满以为春神会加意垂青，在我的生活道路上洒下明媚的春光。谁料到仕途多蹇，长年来南北飘泊，才下马鞍，又上客船。心爱的人儿不在身边，胸中的愤懑向谁去诉说呢?幸亏天上的明月曾经窥见过我们的秘密，知道我那风尘知已住在什么地方，明月啊，今夜就拜托您负责接送，将她请到我的梦里来吧!

【集评】 清·朱祖谋：“横空盘硬语。”(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近代·夏敬观：“稼轩所师。”(手批《强村丛书》本《东山词》)

现代·龙榆生：“笔力奇横，声调激越;韩退之所谓‘横空盘硬语’者，庶几近之。”(《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

【总案】 此词写游宦羁旅、悲秋怀人的落寞情绪。这类题材，是柳永最擅胜场的。然贺氏此作笔力遒劲，挥洒自如，不让柳屯田专美于前。柳词熔情入景，在描画自然景物上落墨较多;贺词则熔景入情，笔锋主要围绕着情思盘旋。它以景起，以情结，经意之笔就在这一头一尾。起三句以炼字胜。“烟络横林”，“络”字生新;且为入声，短促有力，介入三平声字之间，便生脆响。若换用“锁”、“笼”等上声字，不惟熟滥，又音低而哑，全句即显得软弱。“山沉远照”，“沉”字本寻常，用于此却妙不可言。它使蜿蜒的山脉在读者的感觉中幻作了湖海波涛，固态呈现为流质;又赋虚形以实体，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逦迤黄昏钟鼓”，“逦迤”，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绵延不断，词人巧借来摹写钟鼓声由远及近悠悠传来，这就写出了时间推移的空间排列，使听觉感受外化为视觉形象。结三句以炼意胜。“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中这传诵千古的名句，还不过是将“明月”作为一个被动、静止、纯客观的中介物，使两地相思之人从共仰其清光中得到千里如晤的精神慰藉;词人却视“明月”为具备感情和主观行为能力的良媒，一如唐传奇中的“红娘”、“昆仑奴”和“黄衫客”——天外奇想，诗中杰构，艺术魅力似又在谢赋之上。总而言之，此词以健笔写柔情，属辞峭拔，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贺氏本一弓刀武侠出身，故而即便是写情词也不免时时露出几分英气。此特为其最显著之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