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赵高案治李斯。》鉴赏

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1]，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2]! 昔者桀杀关龙逢^[3]，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4]。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5]，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6]，不顾其咎^[7];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8]。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千馀^[9]，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者^[10]，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陕隘^[11]。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12]，资之金玉^[13]，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14]，尊功臣，盛其爵禄^[15]，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16]，南定百越^[17]，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18]。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19]，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20]，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21]，更往复讯斯^[22]。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23]。奏当上^[24]，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25]。”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26]，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27]，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28]，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29]，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段意】 写李斯在狱中自比忠臣，怨叹所忠者非，并自负其辩，有功于秦朝，希望秦二世终能觉悟而获赦，于是上书，表面认罪，实际上是摆功。然而赵高弃其书不奏，终将李斯处死，腰斩于咸阳。

注释

[1]囹圄(ling yu):监狱。[2]为计:为之谋虑。[3]关龙逢:桀时贤臣,因谏桀而被杀。[4]吴王夫差:春秋末期吴国国君,被越王勾践所灭。伍子胥:吴国贤臣,被夫差所杀。[5]日者:昔日。夷:诛杀。[6]昆弟:兄弟。[7]不顾其咎:不计后果。[8]不听:不顺从,不听命。[9]榜掠:拷打。[10]不死:指不自杀。[11]逮秦地之陕隘:意谓我曾经赶上过秦国疆土狭窄的时期。逮:赶上。陕:同“狭”。[12]行:派出,派遣。[13]资:供给,使其携带。[14]官斗士:给斗士以官做。[15]盛其爵禄:给他们以丰厚的爵禄。[16]胡貉(mo):指匈奴和朝鲜。[17]百越:指杂居于南方各省的少数民族。[18]固其亲:加固他们和秦朝王室的关系。[19]更剋画:谓统一文字,改篆字而行隶书。平斗解度量:指统一度量衡事。[20]游观:周游巡视。[21]十余辈:十余批。[22]往复:轮番地往返。[23]辞服:招供认罪。[24]奏当上:把李斯的判决书上报皇上。[25]微:没有。几:几乎。卖:欺骗。[26]至:谓案察李由的使者到达三川。[27]具斯五刑:依据秦时刑罚的律例处置李斯。论:判决。[28]俱执:都被綑绑。[29]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