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当是之时[1]，匈奴新大入朝那[2]，杀北地都尉(昂)[印][3]。》鉴赏
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4]：“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5]，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6]’。军功爵赏皆决于外[7]，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8]，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9]。委任而责成功[10]，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11]，彀骑万三千[匹][12]，百金之士十万[13]，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14]。当是之时，赵几霸[15]。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16]。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17]。是以兵破士北[18]，为秦所禽灭[19]。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20]，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21]，五日一椎牛[22]，飨宾客军吏舍人[23]，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24]。虏曾一人[25]，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26]，起田中从军[27]，安知尺籍伍符[28]。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29]，一言不相应[30]，文吏以法绳之[31]。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32]。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33]，陛下下之吏[34]，削其爵，罚作之[35]。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36]，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37]，主中尉及郡国车士[38]。
七年[39]，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40]，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41]，与余善[42]。
【段意】 本段在匈奴入侵的背景下，写冯唐直言下情，力辩当时“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的弊端，并大胆而果断地为魏尚申冤，从而塑造出一个忠谏之臣的形象。
注释
[1]当是之时:正当这时。[2]新:新近。朝那(zhao nuo):县名。在今宁夏固原东南。[3]北地:郡名。辖地在今甘肃东北部和宁夏一带。都尉:官名。郡太守的副职,执掌一郡的武备军卒。卬(ang):孙卬。[4]全句说,皇上忧念匈奴的入侵,于是终于再问冯唐。胡:泛指北方少数民族。这里专指匈奴。寇:侵略。[5]遣:派遣。跪而推毂:古时命将出征,王者亲自屈身为大将推动车轮,以示至诚遵信。毂:车轮中心的圆木。[6]全句说,国门以内的事,我自己决定;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决定。阃(kun):门槛。这里指城门。[7]外:指上文中的“将军”。[8]居边:镇守边疆。[9]军市:边军内的交易市场。租:租税。飨(xiang):用酒食招待人。中:阃中。指朝廷。扰:干预。[10]委任而责成功:把任务委托给他,同时责望他完成任务。[11]选车:经过挑选的兵车。乘(sheng):辆。[12]彀骑(gouji):骑射之士。彀:张弓。[13]百金之士:指作战勇敢,曾获百金之赏的猛士。[14]是以:因此。北:在北边,方位词作状语。下文“西”、“南”用法同。逐:驱逐。单(chan)于:匈奴族的最高首领。这里代指匈奴。东胡:当时活动于今辽宁西部、内蒙古东部一带的少数民族,大约与后来的乌桓、鲜卑同一族姓。澹(dan)林:当时活动于今河北张北以北一带的少数民族。抑(yi):抑制。支:抗衡。[15]几霸:几乎称霸中原。[16]会:适逢。赵王迁:悼襄王儿子,赵国第十君幽缪王。倡:倡伎。即所谓乐家女子。[17]郭开:赵王宠臣。谗:谗言。颜聚:本为齐将,后为赵王所用。公元前229年,秦攻赵,李牧等坚守抵抗。后秦以重金贿赂郭开,赵王听信了郭开散布的关于李牧想造反的谗言,捕杀了李牧,而以颜聚代替李牧的职位。事详《廉颇列传》。[18]破:失败。北:败。[19]禽:通“擒”。[20]云中:郡名。在今山西北部、内蒙古西南部一带。守:官名。太守。执掌一郡文武之事。[21]私养钱:私人应得的生活费,即俸禄。[22]五日一椎牛:每五天杀一次牛。椎:击杀。[23]舍人:对亲近属下或门客的通称。[24]塞:边界上筑城把守的地方。[25]虏:蔑称。指匈奴。[26]家人子:平民百姓家的子弟。[27]起田中从军:从耕作中出来当兵。[28]尺籍伍符:泛指军中的规章条令。尺籍:用来记录斩敌首级之功的一尺长木板。伍符:用来约束部队的战士花名册。五人为伍。[29]上功莫府:向上级衙门报功。莫,通“幕”。[30]一言不相应:一句话不相符合。指所报的数目与实际斩获的数目不合。[31]文吏:死守条文的司法官。绳:纠正;制裁。[32]全句说,有功将士的奖赏不能获得,而文吏舞文弄法反受信用。[33]坐上功首虏差六级:坐罪的原因是报功状上所载的与实际情况相比少了六颗首级。坐:因……犯罪。[34]下之吏:把他交给司法官。[35]罚作之:判了他一年徒刑。一年徒刑叫做“罚作”。[36]是日:当日。节:符节,传布命令的信物。[37]车骑都尉:官名。执掌见下文。[38]主:执掌;主管。中尉:官名。主管巡徼京城、卫戍首都。郡国:指地方各州郡、各诸侯国。按冯唐主管全国的车战之士。[39]七年:汉文帝后元七年,即公元前157年。[40]求贤良:武帝即位后,令各郡国推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以备策向任使。后来也用来指称由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身分被推荐出来的人。[41]奇士:杰出的人士。[42]余:司马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