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原文|注释|赏析
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楩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楩?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元丰二年 (1079),作者在徐州太守任,七月御史中丞李定进言其“罪有四可废”。随后,舒亶、何正臣等当朝重臣纷起效尤。八月,东坡被押赴台狱勘问,差一点丢了脑袋。由于范镇、张方平等的营救,案件惊动两宫,十二月作者获释出狱,责授检校小部员外郎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团练副使。这一年,作者居然还能写出《筼筜谷偃竹记》那样的文字,可见心境之平常。
元丰六年 (1083),张怀民 (梦得) 被贬黄州,初到时寓居位于今湖北黄冈县南的承天寺。十月十二日东坡适过该寺,两个遭际相近、秉性相投的人不期而遇。没有这一连串的事件与巧合,后人想识这“文家之乐境”的真面目,谈何容易。
“信笔抒意”、“随物赋形”是苏轼随笔散文的特点。看似简单的记录,描述了明净清幽冷峻的夜景,其实表达的却是作者宦途失意后的惆怅心态。
本文仅八十五字,内容依三段分,虽是小品文,文字少得不能再少了,神来之笔却很有几处。第一段交代时间地点和步月原因。“欣然起行”历来为评家所称道,它不仅衬托了月色的美妙,也点出了作者当时的心境。一个凄冷的夜晚,月色从窗户照入屋内,引起了“解衣欲睡”的作者的兴致。此时的作者,屡遭贬谪后又蒙新难,孑身一人,形影相吊,起居行均“无与乐者”,处境的凄孤是不难想见的。适逢身世相近的张怀民寄寓承天寺,“亦未寝”,于是“相与步于中庭”。
第二段写景,其实只有一句话。“庭中如积水空明”稍有费解,一般都说非地上积水,而是指庭中自上而下好似充满了水,水中的藻、荇枝叶,纵横交错,——原来是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强调了月色的迷濛浩渺,突出了景色的宁静肃穆。状物达情,从大处落笔,抓住瞬间感觉,把那冷月清光写到了极处。这一句历来被认为可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媲美。
第三段看似平谈,意在点睛,“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至少有两层意思: 一是那些利禄小人趋炎附势、奔走钻营,陷入那茫茫宦海而难以自拔,何曾得暇领略这清虚冷月的仙境?二是苏、张二位皆闲人,闲人自有闲情在,何以能独领此情此景呢? 间或透出了不能为朝廷尽忠的抱怨。
元丰年间,时值西夏入侵,宋军屡战屡败,朝政未理,群臣倾轧,一派沸沸扬扬。而苏轼闲居黄州,“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者。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叶梦得《避暑录话》)。乍看上去,他一言一行均以陶渊明为法,每文每诗都得佛老真味。过去的评家说到东坡此刻的心境,多用“恬淡自适”、“潇洒自如”等词汇来描写,似有以偏盖全之嫌。东坡之于佛老,虽多取其空静,但并未遁世。他也有“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借前韵贺子由生第四孙》)的概叹,但那毕竟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垂暮之年了。贬谪黄州虽是他宦途的低谷,但还远未放弃报效朝廷的愿望。就在元丰五年(1082),他刚刚有过《念奴娇·赤壁怀古》那样壮怀激烈、抱负天地的名作,这显然与“恬淡自适”极不合拍。
中国的文人在仕途不畅时,以“闲人”自诩而宣泄不平,不失为一种消极的抗议。李白晚年诗《独坐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有“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陆游有“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春”,人们从中还是不难看出他们明显的用世气慨。自陶渊明以来,李、杜、白、欧、王、苏等都有仕途的梗塞,但真能食佛老正果,出世而不顾的,大约只有写过“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王摩诘,而此翁恰恰又是少数官运亨通,终老高位中的一个。这大约不能不说对于中国封建社会里士大夫们的酸腐气,有些讽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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