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社党的宣传部长、宫廷小丑戈培尔,从所谓的捷克知识分子中挑选了几名代表,邀他们去德国,聆听他的演说,并大肆渲染此行之重大意义。他那充满恬不知耻的收买和威胁利诱的演说不仅是对被邀者而言,而且也是对捷克整个知识界而发的。按戈培尔所说,捷克民族还来得及表明其态度: 是“心甘情愿地参加到德国新秩序的建立过程中来呢,还是在其中进行反抗”。言下之意,是跟德国友好呢还是与它作对。这位部长还进一步强调说,捷克民族想走哪条路这取决于知识分子的引导,因为人民的想法总是与他们思想的领导阶层的想法是一样的。这就是戈培尔演说的精神实质。
纳粹分子们曾力图用尽各种手段来分化瓦解捷克民族的英勇反抗。但他们从来也没得逞过。他们曾力图引诱捷克青年。这也是白费力。他们努力讨好捷克工人阶级,其结果是他们的一些走狗连从工厂、车间逃走都来不及。如今他们想利用捷克知识分子来钻进民族的心灵这或许会奏效的。“请到我们这儿来服务吧,”戈培尔露骨地说,“这对你们有利,好处是大大的。”他活像个准备要签定一个一本万利的合同的商人: 你们上我们这儿来服务,一旦我们拥有了你们,那么整个捷克民族就将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了。要知道,人民的想法总是与他们的思想的领导阶层的想法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要是你们叛变了,那么整个民族也就会被出卖!这样说虽不太含蓄,但却更准确些。
捷克知识分子面对这般卑鄙的建议,如此下流的侮辱,是不能不作出回答的。我们有为自己本身、自己的荣誉、为自己的民族以及民族中的一切进步力量、民族解放斗争行列中和我们携手并肩的一切人们发出回答声音的义务。所以我们现在就来回答。我们,捷克的音乐家、演员、作家、工程师;我们,被你们的恐怖政策所捆绑着双手的我们;我们,自己成千上万个同志在你们的牢狱和集中营里遭受着非人的折磨的人们,
我们,捷克知识分子,我们现在就来回答您,
戈培尔部长!
永远不会,您听到没有,我们永远不会背叛捷克人民的革命斗争;我们永远不会去为你们服务;我们将永远不会为黑暗和奴役服务!
您期望我们什么呢?让我们在捷克人民中间帮助扩散您那字字句句都浸透了谎言的欺诈宣传吗?让我们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在我国文化界赢得的名声去为这种欺诈宣传涂脂抹粉吗?让我们把自己的声音和笔杆奉献给您,为您的谎言所支配吗?让我们滥用自己人民的信任,并劝他们走上必将导致毁灭的道路吗?不,我们决不这样做!
您期望我们什么呢?让我们合伙干你们那些血腥的暗杀吗?让我们与你们的盖世太保为伍,像你们一样的穷凶极恶吗?让我们像盖世太保屠杀捷克人民的身体那样地去毒害他们的灵魂吗?让我们帮助你们的所有暴徒来镇压你们制服不了的捷克人民的骄傲和壮丽的反抗吗?不,我们决不这样做!
您究竟期望我们什么呢?让我们自戕?我们当然不会这样做!
我们,正如您所称谓的那样是“民族思想上的领导阶层”,我们确实和自己国家的人民有着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联系。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民,而是说我们代表他们、表达他们的意愿。我们,我们这些文化人和自己民族的最进步的力量总是生死相联的,这我们是知道的。在捷克知识分子曾经确实是民族思想上的领导阶层的各个时期,在捷克文化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各个时期,捷克文化中所有著名人物都是和使得人类进步的最大胆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在它的伟大旗帜下,我国人民为自己的生存而战,虽受尽折磨、备受熬煎,但并没有毁灭沦亡,因为他们从不放弃斗争。
“为人类的自由——在我国曾经
鲜花怒放!
——今天的捷克人仍旧这样,
——一如往年:
这个信念把我们大批带进了坟茔,
却又把我们引上光荣的路
——前进,再前进!”
这是一位捷克诗人写的,戈培尔部长,这位捷克诗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代表所有的人,代表我们和我国人民选定了一条能够把我们引向自由和民族独立的唯一的道路。但它并非你们压迫我们的叛变的道路,而是一条为反对奴役而斗争的道路,一条为争取我国、你们国家以及整个欧洲人民的自由而斗争的道路!我们誓死不离开这条道路!
在捷克历史上,有过不少反动的捷克统治者、阔人进行政治叛卖的劣迹,这些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财产和特权的话,他们就心甘情愿地出卖捷克人民的自由,甚至整个民族的政治生命。但是,在捷克历史上,您决不会找到有捷克文化人政治背叛的一页——我们坚信,我们决不会在自己的历史上写下这样的一页!
“我们在暴风雨中诞生,
一步一步在暴风雨的阴影中前进,
傲然走向我们灿烂的目标,
只在自己的民族面前我们才肯折腰。”
这也是那位捷克诗人写的,戈培尔部长。而您却认为,我们,在经受了几世纪可怕的压迫,但却并未屈膝的捷克民族的知识分子们,您认为我们,与捷克人民血肉相联的我们,会在您的面前俯首帖耳吗?真是一个疯子!
您答应给我们一些“好处”。当真的?“一旦这些问题获得解决(也就是说一当捷克知识分子的叛变之事着手进行),那么在捷克的电影事业面前就会展开一个空前广阔的销售市场……捷克人就会有可能输出自己的电影、自己的文学和自己的音乐。”您是这样说的吗?是的,您确实是这样说的。什普勒河岸上可怜的跛足罗累莱,你的那诱惑性、魅力藏到哪儿去了?我们捷克有这样一句谚语,“欲把鸟来捉,先诱之以好听的歌”。可您连一首好听的歌都不会唱嘛。您想拿什么东西来诱惑我们呢?输出捷克电影,这是您说的,然而窃去捷克电影工作者筹建起来的最完善的电影制片厂、扼杀处于萌芽时期的捷克电影艺术,使之不能充分发展的不正是你们吗?“输出”捷克文学,这是您说的,然而野蛮地横扫我国的整个文学,没收和销毁捷克作家们的最优秀的作品,把捷克文学作品从捷克的图书馆里扔出去;甚至毁损马哈的《五月》,不仅清剿当代的诗集;连六百年前出版的查理四世的自传也不放过,妄图毁灭全部捷克文学的不正是你们吗?
您想用输出捷克音乐来诱惑我们,这是您说的,然而用没完没了的禁演来破坏我们的音乐生活,妄图用恐怖、暗杀手段压制我们伟大的作曲家的不正是你们吗!禁止我们歌唱的也是你们,不让我们儿童们唱捷克民歌的还是你们!你们封闭我们的大学,使我们的小学德意志化,把我们的校舍、剧院、音乐厅、美术馆变成了你们的军营,你们掠夺霸占我们的科学研究机关,使我们无法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你们想把记者们都变成头脑简单、刻板的自动机器,你们消灭成千上万的文化工作者赖以生存的基础;毁坏各种文化以及创造民族思想领导阶层的一切基础——而正是你们自己却想借着这一领导阶层的帮助来继续你们那令人难耐的疯狂行为。部长阁下,“这是要引起伤疤来回答的玩笑”,我们可以用这位伟大的德国剧作家的这句话来回答。
是的,就连这位伟大的德国剧作家的作品都已经不准上演了。对我们来说这真是一幅极好的关于你们那些“好处”的说明图啊!它使我们注意到,在你们打算向捷克文化进军之前,你们早就围剿了自己的德国文化。你们扼杀伟大的德国人文科学,把当代最杰出的一些德国科学家从本国驱逐出境,一些著名的德国诗人和作家不是被赶出国境;就是被折磨致死,你们大量地烧毁了一些最著名的德国哲学家的著作,你们荒废了德国的画室,践踏了德国戏剧的光荣,你们捏造德国的历史,从德国文学中删除了其最伟大的创造者之一亨利希·海涅和其他名气较小的作家的名字和作品,你们还阉割歌德和席勒的创作思想,你们把自己国家的“文化领域”变成了一片荒漠,屠杀、歼灭或迫使自己本国的“思想领导阶层”缄默不语——而今你们又反倒来邀请捷克的思想领导阶层去“参加”你们的那个福利事业。怎么参加?也就是作为你们下一个牺牲品而已。因为你们是不可能给捷克知识分子以任何好处的。您想砍掉捷克知识分子的脑袋,但要他们自己引颈就屠。谢谢您的邀请。对不起,我们不参加!
我们见识了您的那些“好处”。我们鄙视您的那些威胁。从您冗长的演说中,我们能接受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您自认无法摧毁捷克民族。一年半以来,你们的铁蹄踏遍了我们的国土,无处不遭殃、不受罪的,监狱里塞满了我们的男人、女子,甚至儿童都不放过;屠杀我们最优秀的人们。一年半以来,你们一直在窒息我们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生活。一年半以来,你们力图用恐怖手段迫使人们在“+”字前屈膝就范。而经过了这般狂暴的一年半之后,就连您——一个惯于说谎的纳粹的宣传部长也不得不承认,你们一无所获,我们仍在抗拒;而且要抗拒到底。是的,这一点我们是同意接受的,并对自己顽强的抵抗引以为豪。但是,假若您,一个卑劣的诽谤者认为,我们捷克知识分子的自豪感和气节比不上培育我们成长的捷克人民的话;假若您认为我们会听任您的诱惑和吓唬,从而使我们背弃自己的人民而与你们一道去反对他们——那就请您再听一次我们的回答:
不,不,永远也不!
假若您问我们是否愿意参加建设新的欧洲,我们的回答是:
是,是,是的,而且是尽快地建设!
不过这将是完全另一个欧洲,决非为您所说的那个欧洲。你们的那个“新秩序”实际上是个旧的无秩序,那是靠屠杀牺牲在你们手下的千百万人的生命来维持的。所以您才如此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们!所以您才希望我们快,快,快;尽快地成为你们新的,一头丰满的羔羊,“心甘情愿”的牺牲品。“赶早不赶晚”。否则就要来不及了,谁来不及了?你们!
本来我们就很清楚地知道,您是在什么样的时间里给我们提出了那个厚颜无耻的号召的。你们发动了战争——强盗式的战争,你们在战争中暂时告捷,你们正在向前推进、占领、枪杀、轰炸、放水淹没,但是,这一切的结果如何呢?目标越来越落空,你们曾为此而发动了一场战争,你们的目标一步一步离开你们越来越远,已相距十万八千里了,就是你们自己现在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们曾经占领了一些国家,它们当然成了你们进攻苏联的基地,但是你们的宣传、倒行逆施,使被你们奴役的千百万人睁开了双眼,在他们的思想和心中充满了对你们和他们本国的反动派;对于隐藏在各种假面具下的法西斯主义的强烈的憎恨;然而也是你们使这些人满怀一个统一的、要求真正自由的坚强意志——如今这就是你们妄想建立“新的”法西斯欧洲的结果。你们还可以在各个方面继续给予疯狂的打击,然而除了你们自我毁灭之外,你们什么也组织不起来了,所以,无论是你们,或是你们往昔的伙伴,如今的敌对者英国,都不能结束这次战争。你们在欧洲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你们发动了海陆空全面的战争,然而,结束这次战争的却是在地下,在你们残酷地把捷克人民、法国人民、比利时人民、荷兰人民、丹麦人民、挪威人民、西班牙人民、意大利人民以及你们本国人民驱赶到的那个地下。
不是你们,我们再向您说一遍,这一点您自己现在也知道得很清楚,不是发动了这次战争的你们,而是被你们卷入战争的各国人民,是你们徒劳地妄图将他们变成奴隶的各国人民,是以革命的工人阶级为领导的、依靠苏联的强大威力——随着你们的每一个“成就”而日益壮大的威力——的各国人民,是这些民族、人民来亲自结束这次战争,亲自来粉碎你们的计划,并亲自来建立他们现在还只能是理想的新欧洲——纳粹匪徒绝迹的欧洲,形形色色的法西斯分子绝迹的欧洲,中饱私囊的下贱胚绝迹的欧洲,自由劳动的欧洲,自由的各国人民的欧洲,真正的新欧洲,社会主义的欧洲!
捷克知识分子的代表们
(尤利乌斯·伏契克撰写的秘密传单,1940年秋)
(蒋承俊 译)
注释:
一位捷克诗人: 指捷克诗人扬·聂鲁达(1834—1891)。本文所引之诗均出自他的名诗《再前进》。
什普勒河岸上可怜的跛足罗累莱: 什普勒河从柏林的郊外流过。此处乃象征德帝国首都柏林。罗累莱是传说中的一个魔女,她坐在莱茵河畔的一座巉岩顶上,用歌声引诱河上的船夫,诱惑的结果使船颠覆。此处即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徒的象征。另外,戈培尔也是跛足。
卡雷尔·希内克·马哈(1810—1836): 捷克著名的浪漫派诗人。抒情叙事长诗《五月》(1836)是马哈艺术创作的顶峰。这部长诗的发表使他成了“捷克诗歌的施洗者和培育了整个现代诗歌的精神之父”。
查理四世(1316—1378): 德意志国王和波希米亚国王(1346—1378年在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355年登基)。在他的统治下,布拉格变为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他于1348年创办了中欧的第一所大学——查理大学,并在布拉格附近修建了著名的查理城堡和查理大桥。他使捷克成为14世纪中欧的强国。
1939年10月28日,在布拉格举行捷克独立日的反德示威游行中,一名大学生扬·奥普雷塔尔遭枪杀。11月15日举行的死者的葬礼变成了自发的学生示威游行。占领者用恐怖手段对付了这次游行。11月17日,盖世太保袭击了学生宿舍,杀害了几名学生,并将许多学生送进了集中营。同一天所有捷克高等学校全部遭到封闭。对捷克学生的迫害在国内外引起了极大的激愤。现在全世界把11月17日作为“国际学生节”以资纪念。
这是戈·埃·莱辛(1729—1781)说的一句话。他是德国著名的剧作家、艺术理论家。
【赏析】
1918年,随着奥匈帝国的瓦解,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诞生了。但是资产阶级民主政府背弃了它的诺言,右翼社会党领袖背叛了社会主义思想。于是,在1921年,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诞生了。当时,年仅18岁的伏契克参加了共产党。此后的22年生命,他都在为反抗暴力压迫、争取自由的事业而奋斗。在二战的艰辛年月里,伏契克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负责起了党内政策指导和宣传工作。针对纳粹党宣传部长戈培尔的虚伪演讲,伏契克拿起笔,代表捷克知识分子一气呵成这篇公开信,对这个法西斯的宫廷小丑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也对法西斯政权的本质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对于这位卑劣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人们并不陌生。正是他的一番阿谀奉承和煽动性演说引发了著名的“破碎玻璃之夜”。从那天开始,地狱的火焰真正降临到犹太人民身上。他们遭受了最残酷的折磨和迫害。此刻,戈培尔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威逼利诱在伏契克眼中尚不如小丑的装疯卖傻。他一针见血地揭露出纳粹的阴谋:“要是你们叛变了,那么整个民族也会被出卖!”
在信中,伏契克辛辣嘲讽了这个所谓部长和纳粹的自以为是。一方面,作家列举出一桩桩纳粹对捷克和德国知识分子的迫害事件,以及对文化的疯狂围剿。作家自豪地宣告,捷克知识分子和人民血肉相连。另一方面,作家也看穿了纳粹的软弱无能和必将灭亡的命运:“就连您——一个惯于说谎的纳粹的宣传部长也不得不承认,你们一无所获,我们仍在抗拒;而且要抗拒到底。”
纳粹对捷克知识分子软硬兼施,希望利用捷克知识分子对捷克人民进行控制。他们把捷克人民看成了一群没有思想的庸徒,把捷克知识分子想成了是和他们自己一样的卑鄙小人,这显得多么粗鄙可笑。伏契克明白,知识分子们虽和本国人民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却不可能把思想强加于民。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思想上的领导阶层”,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时期,知识分子都是和“使得人类进步的最大胆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而只有坚持这一信念的人,才能够称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接着,他用它犀利且辩证的言辞,狠狠撕破了反动者黑暗虚假的面具。在伏契克的昂然正义和机智面前,纳粹再也遮掩不住自己浓烂恶心的气味。
读着伏契克激烈的语句,生于和平时代的我们是否能真正理解知识分子作为革命者为祖国奔走呼号,为心中理想事业倾其所有的心境?伏契克对于作为社会一员的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强烈责任感的认识,能给21世纪的文化界带来些什么?物质、精神文化都迅猛发展的这半个多世纪,知识分子的外延愈趋扩大,但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知识分子无论如何是应当具有伏契克这种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感的。在和平的年代里,各种不公和压迫仍然存在。知识分子须跳出自己的圈子,时刻警惕不要被庸俗生活营造的假象磨平棱角。
1942年伏契克不幸被捕,而从此时开始,他的斗争战场也移到了法西斯的监狱。他组织和领导“狱中集体”向法西斯匪徒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在生命的最后411天里,他用铅笔头在碎纸片上断断续续写下了《绞刑架下的报告》,给战斗中的人民带去了昂扬的斗志和生命的欢悦。在有限的40年岁月里,伏契克完成了知识分子的使命,而他留下的精神之光更督促和激励着后代知识分子。
(邢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