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
朋友,你们移居到彼岸世界已经有两年了。可不是吗?两年前,地雷把你的躯体抛到三四米以外的地方。你的灵魂大概就离得更远了。是的,离得更远更远了。要不是这样,你定会闲不住腿脚,跑到我这儿来的。你这造孽的家伙,定会来索取在“鲍赫米亚”借给我的那笔债款。这使我想到,人若有一些死去了的债主,也是一件好事。近来,我学会了与鬼魂交谈之术,这倒使我有些害怕。谁知道呢……也许,你哪一次会冷不防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用悦耳的声调叹息着说:“快拿钱来!”可是,朋友,你还是收起你的愚蠢行为吧。你不过是个鬼魂,根本不喝乳香酒,要钱干什么呢?
就这样……两年了,这些日子里,我们这疮痍满目的国土上发生了许多事情,谁知道你们这些天上的存在物是否关注到了呢?正如你知道的,我们在东方、西方、北方以至南方都已宣战。可是我们的胃口还太小。我们到过塞尔维亚的城市街道,登临过阿尔巴尼亚的山崖,甚至住过北方塞勒特河边的别墅。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结果,我们不得不挤进一只核桃壳内,但求保住性命!你知道,我们对领土扩张丝毫不感兴趣。我们要这荣誉干嘛!如果巴尔干半岛属于谁的问题今后引起了麻烦的话,是否有必要让保加利亚人用考古发掘的成果,也就是说,要用千百万同胞的骨骸去证明自己的权利呢?目前,我们这儿还相安无事。克列斯蒂尤·斯坦切夫已放弃对巴尔干人宣扬泛日尔曼主义,转而忙于一些更实惠的事情——建立《钟》报合作者的政治联盟,并利用它通过议会选举获得政权,因为这个联盟已有二百多名成员。关于政治上的事我不想给你多写。当你见到人们硬是强迫我接受权力时,你以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吗?非也!丹切夫博士1913年就自言自语地高喊过:“智慧能统治,智慧能奴役,智慧能牧鸭!你们救救保加利亚吧!政治使我倒下去了!”可是他今天仍是部长,并且是在亚历山大·斯坦鲍里斯基 的文明领导下当部长。那么,我干嘛连个农业部部长也不当呢?何况在它之下,还管辖着一个“酒精分析”局的机构。是的,朋友!我同样也能担任供给部门的经理,以便在这个饥馑的年代养活自己。你一定听说过关于这个部门的文化作用吧,对此,我将在下一次信中详谈。
提到供给,不由得使我想到你在长达七天的时间内为解决乌鸦和鸱鸮的供给问题所作出的贡献。这是因为人们没能及时收殓你的遗体。你的遗体遭受到这样的不幸,一些朋友甚感痛心。不过,他们的处境难道比你好吗?鸟群只是分食死去了的你,而我们却是活活地被吞食。这里说的乃是那些很有教养的乌鸦。它们头戴礼帽,身穿燕尾服,在“帕纳赫”高级餐厅饮用咖啡,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投机商”。在大街上,你处处都能见到它们,或者是个别的,或者是成堆的,它们谈论着某某地方有个保加利亚女孩的尸体只剩下一点儿皮肉,那是由于被用来满足它们那欲壑难填的口腹之乐。啊,若尔什,若尔什……有人想使我们的民族变得开化些,想出了个主意: 把全国居民总数作一番统计,并准确地将他们分成两半,然后每人发一把匕首,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存活下来的一个人让他在哪棵枯树上吊死。这主意真高明,不是吗?只有一点使我担心,那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会不会去自尽?因为他可以落得做个投机商,借此逃脱那悲惨的结局。他可轻而易举地给国外的某个同僚去个电话:“按合理条件我给你们提供四亿公斤新鲜的腌盐肉。”
第二封
我曾想到地狱里去找你。你知道,你与我都有一些尘世间的罪过: 同那些长头发有过些小小的罗曼史,与酒桶打过交道,借债没考虑偿还,等等。我想起你是娶过亲的人,也就是说,你通过了涤罪所这一关。战争期间,你在莫拉弗斯科和马其顿并未担任过什么区长、州长或者警察局长。还想起你并没有占据哪个军需部的职务,也不曾担任过哪个病院的院长。因此我想,并且断言,若尔什定是去天堂了。我故去的朋友啊!你在天堂肯定很惬意,肯定结识了天堂的首席歌剧演员吧?我却认为,她们同地上的姊妹们差别甚微。据维纳斯女神质朴的使女们说,夏娃的女儿们在那儿都穿浴衣,毋需考虑克列斯蒂尤·帕斯图霍夫将要采取的措施: 禁止明目张胆的诱惑。然而,你可能不清楚帕斯图霍夫新近的举动。他虽保持了保加利亚的平衡,却把自己的党弄得摇摇欲坠。我深知你同我一样是个中立分子,你根本不可能想象帕斯图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从“紧密派”的目光去注视他,他就像个太古时代长翅膀的猛兽,或者守卫资产阶级门庭的凶神恶煞;而如果作为一个广泛派分子去看他,你就会感到他真像古埃及法老王拉姆泽斯第二,具有奇迹创造者圣斯皮尼敦的美德,再加上圣母玛丽亚的真诚。
帕斯图霍夫为人民党政府供职的几个月内表现得像个上等的公仆,他精减了三十九名国民议会代表,以此作为娶桑达·德鲁什巴什卡为妻的本钱。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帕斯图霍夫踩着西瓜皮滑了一跤,桑达竟成了他的主子米哈依尔·马加罗夫的爱妻。“紧密派”固然喜出望外,而民主派在醒过来的瞬间,也打着哈欠嘲讽地笑了。于是,帕斯图霍夫玩了一连串的魔术——艺术中的新概念,并达到技艺的顶峰。毫无疑问,是他的一道禁令“不得明目张胆地引诱”起了作用。你知道,我们是个易于接受新事物的民族。在战争中我们受尽了罪,尤其是女性的代表们。保加利亚女人同时变成了德国女人、巴黎女人、希腊女人、塞内加尔女人,等等。她像德国女人那样勤劳,在一些大街上和黑暗的角落里从事高强度的劳动。她又像巴黎女人那样穿得风姿绰约,她的胸部几乎袒露到腰间,无偿地展示那没洗净的脖颈的魅力。她像希腊女人一样狡黠,在一切外国人面前宣传民族理想,显示她在为祖国服务。她富于审美趣味地在自己手上、脖子上,甚至腿上装饰起啷当作响的金器,为的是让塞内加尔人对他们赤道周围的情人引起绝对的幻想。
当然,当局采取了一点措施,下令将那些粉蝶儿拘禁到某个地区。她们躲到别墅去,回来时大概痛改前非了。帕斯图霍夫则以“明目张胆的引诱”作为罪名来威胁她们,她们也得到了这样的告示,并把它贴在自己的大门上,以此代替红灯来作招牌。我们保加利亚人非常实际,可不是吗?……从前耶稣用鞭子将商人从寺院中赶出去。我们则要看到耶稣第二怎样以分而治之的方法来使得我们的民族走向开化……首先,商人出卖灵魂,妇女出卖肉体。啊,说得够多了,再见……也就是说再写。(我忘了你是在彼岸世界了,而我又没有想在最近的将来去拜访你。)在第三封信中,我将给你写点关于耶稣第二的事。他们在动物园中讲述自己的故事和观点。这个动物园名之曰“国民议会”,其房屋正面有人写上了“联合就是力量”的标语,这大概是对常来此处结集者的一个嘲讽吧!
(陈九瑛 译)
注释:
鲍赫米亚: 穷困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聚集的酒店。
克列斯蒂尤·斯坦切夫: 官方记者,战后改变了亲德派观点,主编报纸《钟》。
意思是落得没有工作,一事无成。
亚历山大·斯坦鲍里斯基: 保加利亚农民联盟主席,曾组织政府。
四亿公斤为保加利亚总人口体重的估计数。此句揭露和讽刺反动统治者把保加利亚民族拖入互相残杀的绝境,自己却借此大发横财。
涤罪所: 《圣经》上指地狱的第一关。
克列斯蒂尤·帕斯图霍夫: 保加利亚社会民主党内的机会主义分子,1919年任内务部长。
帕斯图霍夫任内务部长时针对“明目张胆的诱惑”制订了一条法规: 禁止女性穿低开领服装。
1903年保加利亚社会民主党分裂为左翼“紧密派”和右翼“广泛派”。
圣斯皮尼敦: 《圣经》上说他是个周济穷苦人,把流浪汉、无家可归者收容起来的圣徒。
米哈依尔·马加罗夫: 资产阶级政治活动家。人民党头子,后任外交部长。
耶稣第二: 指农民联盟党主席亚历山大·斯坦鲍里斯基。他的拥护者之一曾称他为耶稣第二。
【赏析】
1912—1913年间,保加利亚发动和参与了两次巴尔干战争。保加利亚先后同土耳其、塞尔维亚、希腊、罗马尼亚等邻国交战,但结果却是因失败而割让土地,保加利亚人民陷入了空前的民族灾难。在随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保加利亚又加入了德、奥同盟,企图从战争中获利。但事与愿违,战争反而将保加利亚人民引向了更为严重的民族灾难。在内政方面,代表各个阶级的政党层出不穷,为了利益的争夺,各政党之间和政党内部各派系之间矛盾和斗争不断。保加利亚人民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挣扎于死亡线上,苦不堪言。
本文写于1919年,是作家针对当时保加利亚社会现实中的种种丑恶现象进行鞭挞的一篇文章,是对保加利亚现实的真实描绘。全文共两个部分,在第一封信中,斯米尔宁斯基就政府当局统治下失败的外交活动,以及只为一己私利而出卖人民利益的卑鄙行径,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第二封信中,作家以更加辛辣的笔触,对保加利亚当局内战的混乱情况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作家致信的对象若尔什生前是一个老实安分的平民,1917年却屈死战场。作家以给彼岸世界的他写信为名,对当时的保加利亚当局置百姓生命于不顾,只为一己私利的丑恶行径以及装腔作势、故作正经的可笑嘴脸进行了深刻的揭露。
在第一封信中,作家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对两次巴尔干战争进行质疑,促使读者重新思考战争的意义。“你知道,我们对领土扩张毫不感兴趣。我们要这荣誉干嘛!如果巴尔干半岛属于谁的问题今后引起麻烦的话,是否有必要让保加利亚人用考古发掘的成果,也就是说,要用千百万同胞的骨骸去证明自己的权利呢?”在这里,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普通人对战争的痛恨,对生命的珍惜。政府当局为了实现领土扩张的野心而发动了战争,他们丝毫没有考虑战争会给人民带来怎样的水深火热,更没有考虑战争会让多少家庭流离失所。他们只为了实现自己的一时贪欲,却要用千百万的保加利亚人民的生命作为代价。战争的失败与割地的屈辱,不但使保加利亚人民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加恶劣,而且在精神上也给保加利亚人民留下了极大的创伤,使民族士气与信心严重受挫。反动统治者却在战争中摇身一变,“它们头戴礼帽,身穿燕尾服,在‘帕纳赫’高级餐厅饮用咖啡,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 ‘投机商’。”正是他们,把保加利亚拖入战争之中,然而也只有他们是战争的唯一获利者,“他可轻而易举地给国外的某个同僚去个电话: ‘按合理条件我给你们提供四亿公斤新鲜的腌盐肉。’”作家在这里毫不掩饰对投机商的鄙视与痛恨,把他们比作“有教养的乌鸦”。保加利亚人民是被他们活活地吞食的。他们通过出卖同胞的生命而中饱私囊。
在第二封信中,作家抓住当时政府颁布的“禁止女性穿低领服装”的法规来嘲笑当局虚伪丑恶的嘴脸。统治阶层内部男盗女娼,但他们却对百姓发表“不得明目张胆地引诱”的禁令。他们采取一套看似严厉的手段来治理“那些粉蝶儿”,但这些政府的告示却“代替红灯来作招牌”,多么绝妙的讽刺!统治当局的惺惺作态与民众的现实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国民议会也不过是一座“动物园”而已。
本篇文章最大的特点是它的语言风格,作家在文章中嬉笑怒骂,对政府当局冷嘲热讽,毫不留情,极尽讽刺之能事。全文没有拖泥带水之处,每每切中要害,酣畅淋漓。
(汪 静)